戰後沖繩 顛簸年代下的熾熱生命──真藤順丈直木賞得獎作《寶島》

在二戰後尚未歸還日本的沖繩島上，有一群人自可怕的「鐵暴風」中倖存下來。他們像動物般活在殘破的世界，眼前是垂死的島民和屍體。於是他們從美軍的倉庫和基地搶奪物資，延續這座島上未完的戰爭。

「要搶回被奪走的故鄉！」這不是偷搶拐乞，這是他們對占領者的報復，對權力者的怒吼。他們被叫做「戰果撈客」，是島民眼中備受愛戴的英雄。直到那一夜，英雄阿恩在嘉手納基地的逃亡過程中神祕失蹤，一場曾將故鄉燒燬殆盡的鐵暴風再度席捲這座島嶼而來。

作者長達七年來數度前往沖繩取材，以沖繩戰役後至一九七二年歸還日本前動盪的歷史為背景，同時在原書中使用大量方言，講述從小一起長大少男少女二十年間的青春成長物語。（編按）

文／真藤順丈

我們的阿恩，是對抗美國連戰皆捷的英雄。不論是在我們當地的胡差市，還是放眼全島，他都是絕無僅有的英豪。在那熾熱猶如火燒的酷暑下，阿恩總是跑在眾人前頭。

那天晚上也是。

他一路穿過當地的甘蔗田，直奔夜幕籠罩的亞拉吉沙灘。他們抱著搶來的滿滿「戰果」，四人一起來到海邊。

濡溼的海沙留有太陽的餘熱，令島上孩子們那蜂蜜色的皮膚滿是溼汗。沿著海岸線往下走，有一處他們的祕密基地，那裡的沙灘四邊被高聳的岩地環繞，就連位在附近的美軍基地也沒發現這個地方。他們抱回來的「戰果」當中，還有照明彈和信號槍，阿恩馬上朝空中開了一槍。點燃的藍色照明彈，像魚一樣擺動著尾巴，朝頭頂的星座扶搖直上。

英氣十足的眉毛、方正的下巴、隨風飄揚的柔順黑髮。在夜空高處迸裂四散的閃光，耀眼的照亮阿恩的容貌。

這座島上最好的基因創造出的這張沖繩臉，就像燃燒起來一般，浮現喜色。

阿恩也一樣開心。就只有他們能將世上最強的軍隊玩弄於股掌，他環視四周，他的摯友御城、弟弟零，以及山子也都在。眼前這片由鮮豔的藍、紅、黃三色點綴的海景一覽無遺，毫不間斷的潮來潮往，在他們的血液中舒暢的回響。

每天的生活開銷、故鄉的未來，沒有一樣是可以確定的。雖說承諾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不過，在照明彈照亮的每一個瞬間，他們彷彿受到大海和陸地的一切祝福，這是最值得誇耀的夜晚。

「我覺得這樣就很足夠了。」阿恩擊發照明彈，摟住一旁喧鬧歡笑的山子。

御城和零也都搶著擊發照明彈，沒空坐向沙灘。

他們沾滿銀色沙粒的肌膚，也和阿恩一樣浮現光影，倏又消失。伴隨著長長的口哨聲打上高空的火箭，灑出灼熱的甘油飛沫，化為數道亮光殘影後，在夜空中燃燒殆盡。

「不過，每晚像這樣讓美國人哭喪著臉，在慶祝生還的酒宴裡熱舞，直到筋疲力竭，然後聞著這傢伙的汗味入睡，我覺得沒什麼可再挑剔了。」

「我揍你喔。」一臉羞赧的山子，用手肘輕撞阿恩。

唉唉，如果是要曬恩愛，請到別的地方—御城單邊臉頰上揚，面露苦笑。

搶著打照明彈的零，因太過興奮，根本沒聽他們說話。他是真的相信可以將天上的星星打下來。

「不過，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海風吹來，梳理著阿恩那頭豐沛的黑髮。

「我們不能一直當『戰果撈客』，要是被一槍打穿腦袋，那就完了。儘管在地方上受人讚揚，但說到底，我們也只是小偷罷了。」

「我們才不是普通的小偷呢。」御城出言反駁，「因為在這座島上能從美軍手中贏得勝利的，就只有我們了。」

「我們大家的生活品質都提升了。」山子接著說。「阿恩的『戰果』為當地的人民帶來很大的助益。有些老人家因為搶來的醫療用品才治好身上的病，還用資材庫偷來的木材蓋小學。這是多了不起的事啊！

「可是，如果每次都用這種方式填飽肚子，缺什麼東西就這樣東拼西湊，真正重要的事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我們也是，既然要賭上性命，就應該在更關鍵的重要時刻賭上性命才對。」

什麼是關鍵的重要時刻？好不容易加入談話的零如此反問。

他們三人各自睜大眼睛，視線全連向阿恩。

「我們島上的戰爭還沒結束。」阿恩說。「那天，美軍絡驛不絕地來到島上，到處插上星條旗，恐怕一待就是五年、十年。他們四處破壞我們父母下葬的土地，蓋了許多基地。所以，遇上那能讓吃足苦頭的島民得到回報，能將島上背負的重擔一筆勾銷的龐大『戰果』，我們勢必得牢牢抓緊才行。」

阿恩揚起下巴，像在回想過往般，閉上雙眼。

浪潮聲響亮。每當照明彈閃動亮光，那天的哀鳴聲、四處逃竄的家人身影、被「鐵暴風」肆虐的土地傷痕，這些無法揮除的眾多記憶，在每個瞬間一一閃現，就連御城、零、山子的心中也仍被那股殘熱燒炙著。三人都屏息等候阿恩接著往下說。

在看得到靜脈的眼皮底下，阿恩的眼球蠢動著，他正注視著眼前的虛空。

「因為我們是走在玩命的鋼索上，如果只是當一流的小偷，實在沒意義。要就得來場真正的勝負，讓美國人氣得咬牙切齒，很不甘心，在地上痛苦地打滾；讓日本人看了也很羨慕，成為故鄉真正的英雄。」

說到這裡，阿恩將摟著他手臂的山子一把拉過來。「不過，我目前最大的戰果就是妳。」他講得慷慨激昂，嘴脣緊緊抵向愛人那冒汗的後頸。

我揍你喔，講得我好像是什麼物品似的！山子高高舉起信號槍，槍口對準阿恩，御城和零見狀都在一旁起鬨，分享他們身為旁觀者，一直看他們兩人放閃的那種同仇敵愾感。比起擔憂故鄉的未來展開激昂的演說，阿恩不看場合與女友親熱，反而完全不害臊，處之泰然。

就算這會喚醒過去的傷，以及這座島的宿命，但他的話不管什麼時候聽都令人覺得通體舒暢。

不誇大、純粹、衝動、充滿生命力、暗藏毀滅性的脆弱。御城偏著頭感到納悶，心想，像他這樣的男人，竟然現在才說要成為「英雄」，世上就是有他這種人，淨說怪話。

這裡每個人都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在這種處境下，阿恩不僅將搶來的「戰果」分給自己人，也分給地方上的群眾。有生病的老爺爺、老奶奶，他就會送繃帶或醫藥品過去。光一根手指就聚集了五十隻蒼蠅的貧窮人家，他不光送食物，還會送衣服、毛毯、運動鞋。拜此之賜，胡差的女人們，從剛長齊乳牙的小女孩，到滿頭白髮的寡婦，無人不崇拜阿恩。男人也一樣，不論是討厭流氓的教師、公務員，還是基於身分立場，必須加以取締的警察，都對他投以熱情的目光，心想，如果要嫁女兒，就該嫁像他這樣的男人。所以阿恩不是個吝嗇的小偷，他是胡差最厲害的戰果撈客（島上方言的說法。意思是展現戰果者），集眾人的尊敬與寵愛於一身，比琉球政府的行政首長或是拳王還受歡迎，對地方上來說，是無可取代的重要人物（在我們這些史實傳承者當中，只有這點大家都沒有異議。如果像阿恩這麼大器的人物都不配稱作「英雄」的話，整個沖繩還有誰足以享有這項殊榮？）。

他是在這個時代，唯有這座島才有的天之驕子。世上萬物在深遠的背後都有其關聯性，跨越歲月與距離，彼此相互共鳴。靈魂的碎片乘著風，漂浮在照明彈的亮光下，連大海的祖靈也隨之起舞。這座島兼具罕見的狂野與令人驚嘆的神祕，而阿恩就在它的中心。

對御城、零、山子這三人來說，阿恩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在他們各自的心中，阿恩都占有獨特的一席之地。

站在沙灘上的阿恩，他的面容在照耀大海與陸地的陽光映照下，緊緊包覆著令觀者為之動容的光輝。

「這座島就快要改變了。我們也不能再繼續渾渾噩噩下去了。」

阿恩仰望頭頂，圓睜著雙眼。他那亮光的強弱每一刻都在改變的金黃面容，總是令御城、零、山子看得目不轉睛（是的，這對生活在島上的所有沖繩人來說也是一樣。就算我們史實傳承者如此叮囑，一點也不為過：我們的目光確實不應該從胡差最厲害的男人—阿恩身上移開）。

那是美國與日本簽訂條約前一年的事。那一夜的情景鮮明地刻印在三人記憶中。比任何人都還要猛烈向這世界挑戰，總是跑在戰果撈客前頭的阿恩，當時確實就在那兒仰望星光閃爍的夜幕。

他的摯友、弟弟、愛人，目光全往他身上匯聚。

阿恩豪邁地深呼吸，開口說道：「好了，快起來吧。我們真正的人生就快來了……」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出版之《寶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