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半生緣──金聖華與林青霞相知相惜十八年(上)
文/白先勇
半生緣──金聖華與林青霞相知相惜十八年
人世間人與人相識相知,相生相尅,全在一個緣字。
有的是善緣,有的是惡緣、孽緣。金聖華與林青霞相交來往十八年,絕對是一段善緣。一個是法國巴黎大學的文學博士,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系主任,大半輩子側身於學術界,是翻譯界的名教授。另一個是曾經演過一百部電影,紅遍華人世界的大明星,前半生縱橫於演藝圈二十餘年,結交的大多是一顆顆閃亮的星星。這兩位女士在截然不同的領域,不同的世界生長發跡,是一種甚麼緣份讓她們在後半生的某一點上,兩人的命運突然交結,踏入了彼此的生命中。金聖華與林青霞,相交的一段故事,就像一部溫馨的文藝片,細細的透着一股暖意芬芳。
我們說「千里姻緣一線牽」指的男女之情,其實摯友之間的因緣也是靠着一根無形的線千迴萬轉把兩人繫在一起。金聖華最近寫了一連串二十三篇文章,總集名為《談心》,把她跟林青霞兩人十八年的情誼從頭說起。附錄第一篇〈都是小酒館的緣故〉。一九七三年,金聖華剛出道,任教於中文大學翻譯系,當時美國駐香港新聞處,正在翻譯一系列美國經典文學,推向港台及東南亞的華人世界,許多名家都參與這個翻譯計劃:張愛玲、余光中、喬志高、夏濟安。金聖華被派到的是一本奇書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美國著名南方作者卡森・麥克勒絲所著,這是一本人情怪誕的中篇小說。金聖華書名譯為《小酒館的悲歌》,麥克勒絲以寫怪異人物著名,她的成名作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心是孤獨的獵狩者),描敍一對聾啞同志情侶的悲劇故事。《小酒館的悲歌》於一九六三年改編為舞台劇,在百老匯上演,一九九一年改編為電影,Vanessa Redgrave 主演,獲三項金像獎,但這本翻譯小說,在海外華人世界讀者不多,香港的書店裏也只剩下幾本孤本。誰知有一位移居美國加州的前香港影劇記者張樂樂手上卻有一本《小酒館的悲歌》。張樂樂很欣賞這部中篇小說的譯筆,認為流暢生動,主動跟譯者金聖華聯絡,而且兩人一九九三年在美國加州會面,從此多年保持聯係,成為筆友。
二○○三年張樂樂返港,從前她在港跑電影圈與大明星林青霞、張國榮稔熟,這次張樂樂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把金聖華跟林青霞拉攏在一起,成就了一段相知相惜,不棄不離十八年的友誼。林青霞年輕時學業不順,中學沒有唸到好學校,大學也沒有考上,林青霞終身引以為憾。其實這是天意,上天要造就一顆熠熠發光的天王巨星,故意不讓她走一般人循規蹈矩的路途。直到她拍過一百部片子,退出影壇後,林青霞青年時期埋伏的求知欲,上進心又蠢蠢欲動,重新燃燒起來。她這時最需要的是一位有文學文化素養的老師引導她走進文藝花園。金聖華這時出現,恰逢其時,這位留學美國法國的文學博士,教了一輩子的書,沒想到卻收到了一位紅遍半邊天的明星做徒弟。
三月八日婦女節,林青霞與金聖華初次在家裏會面。金聖華如此描述:「只見她穿着一身乳白的家居服,不施脂粉,笑容滿面的迎上前來,一切都自自然然,好像相認已久的故交——就這樣,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居然交上了朋友。」
林青霞這樣回憶:「見她的第一面,一身酒紅色套裝,輕盈盈走入我家大廳。她是我結交的第一位有學識,有博士銜頭又是大學教授的朋友。之前總以為這樣的人比較古板,想不到她對美是特別有追求的。良師益友用在她身上最是恰當不過的了。」
林青霞與金聖華一見如故,彼此印象深刻。是一本書《小酒館的悲歌》迂迴曲折,冥冥中把兩人牽引到一起,所以林、金兩人結的可以說是一段「書緣」。兩人雖然背景各異其實並非完全沒有淵源。金聖華受父親影響,自小愛看電影戲曲。她童年的啟蒙書竟是一本《大戲考》,她的父親金信民先生還開過一家民華影業公司。一九三九年抗戰期間,金信民傾家蕩產拍攝了一部《孔夫子》,大導演費穆執導,為的是在外族入侵的當下,激勵民族士氣,這部孔子傳便變成了經典之作。抗戰勝利,一九四八年,《孔夫子》易名《萬世師表》,在上海大光明戲院隆重上演。當時我在上海,我們全家都去觀賞這部著名電影,我深深記得顏回夭折,孔子痛悼他最心愛的弟子的那一場。那時金聖華也在上海,跟我看的很可能是同一場戲呢。
一九四九年歷史大變動,《孔夫子》電影不知所終。數十年後,二○○九年,香港電影資料館竟找到《孔夫子》的拷貝,並且修復。奇怪的是金聖華並不知道此事,還是林青霞發現告訴她的。從此《孔夫子》重新面世,蜚聲國內外。
既然林金兩人結交的是「書緣」,書,便變成她們心靈溝通的一座橋樑了。金聖華循循善誘,將林青霞的閱讀領域擴展到西方經典名著,她介紹毛姆、海明威、杜拉斯給林青霞,而且兩人常通電話,交換讀書心得,金聖華在〈七分書話加三分閒聊〉把林青霞求知若渴的心態神情寫得活靈活現,她們聊書籍,聊寫作、聊文化。她們常常談到俄國作家契訶夫,林青霞對契訶夫的戲劇大感興趣,她們也論到契訶夫的劇作《凡尼亞舅舅》;後來林青霞的閱讀範圍越來越寬廣,從卡夫卡的《變形記》到日本的太宰治甚至於包括東歐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拉丁美洲馬奎斯的《百年孤獨》。當然,林青霞對本國作家的作品也是極為關注的,她演過影射張愛玲生平的《滾滾紅塵》,並因此獲得金馬獎,她把張愛玲的著作全部啃光,而且有關張愛玲的資料,也廣為收集。她在李翰祥導的《金玉良緣紅樓夢》中飾賈寶玉,她自認為是神瑛侍者下凡,《紅樓夢》順理成章便成為她閱讀書籍中的主心骨了。關於《紅樓夢》,她有說不完的話題。二○一四年我在台大開了一門《紅樓夢》導讀的課程,講了三個學期一百個鐘點。有一天,林青霞與金聖華恰巧在台北,兩人竟興沖沖的跑到台大來聽我講《紅樓夢》,我正講到紅樓二尤,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這是《紅樓夢》非常精彩的幾回,林青霞上課全神貫注。
林青霞如此鍥而不捨,拼命用功,猛K世界文學作品,她當然懷有更大的抱負與企圖心:從讀者進展成作者。在寫作上,她的「良師益友」金聖華在她身上下了最大的功夫,花了最多的心血。這十幾年來,林青霞轉向寫作,每寫完一篇文章,便傳給金聖華,林青霞寫作往往通宵達旦,一定要等到她的「良師」講評一番,讚許幾句,她才能安心入睡。她在一篇序文〈無形的鞭子〉說到,她的三本文集《窗裏窗外》、《雲去雲來》、《鏡前鏡後》都是金聖華鞭策之下完成的。林青霞「無形」的兩個字用得好,金聖華說話輕聲細語,待人溫柔體貼,但做起事來卻一絲不苟,認真對待,那根「無形的鞭子」自有其一股咄咄逼人的軟實力。
金聖華相信一個寫作者的文化素養是要緊的,〈功夫在詩外〉一節中,她引用了陸游的示兒詩。她邀林青霞一同去觀賞法國印象派的畫展,特別指出莫奈兩幅名畫《陽光的效果》,《棕色的和諧》,畫魯昂大教堂的精彩處;傅聰到香港開鋼琴演奏會,金聖華又攜林青霞一同去聆聽,她與傅聰是熟朋友。二○○七年十月,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國家大劇院上演,金聖華說服林青霞一同到北京去看戲,這是林青霞第一次接觸崑曲,青春版《牡丹亭》有上、中、下三本,分三晚演出,林青霞本來打算只看上本,先來試試水溫。演到〈離魂〉一折,母女生離死別,劇情哀惋,林青霞悄悄遞過一疊紙巾給金聖華,兩人感動得掉淚,因為都剛剛經歷喪母之痛,彼此間心靈上相依相扶,兩人也可以說是「患難之交」。林青霞看崑曲看得高興,那晚還包了一家北京火鍋店請青春版《牡丹亭》的小演員吃宵夜,小演員們興高彩烈,圍着她們的偶像不停發問,林青霞耐心回答,一點大明星的架子也沒有,完了還送她們一人一張簽名照片。林青霞一連看了三夜青春版《牡丹亭》,從此愛上崑曲。
金聖華將林青霞引入文化圈,結識不少大師級的人物。她們到北京去拜見季羨林,林青霞緊握季老的手,向他借度文氣。在香港,她們見到饒宗頣,饒公贈送林青霞一幅墨寶:「青澈霞光」。林青霞對這些老國師,除了敬仰外,似乎還有一份孺慕之情,她站在饒公的身後,暗暗的攙扶着他。
林青霞寫作很認真,字字斟酌,有時廢稿撒滿一地。十八年能磨出三本文集,也難為了她。那麼林青霞的文章到底有甚麼好看的地方呢?一來,她在電影圈識人甚眾,她寫電影界的朋友,深入觀察,細細說來,寫出他們人性的一面。我們對於演員明星的印象常常把銀幕上的形象與銀幕下的混淆在一起,可是林青霞卻把她的演員朋友有血有肉的寫出一個真人來。例如張國榮,林青霞與張國榮是知交,兩人合作拍過多部電影,張國榮在歌壇影視圈叱咤風雲,是天王級的人物,人們只看到他的風光,而林青霞卻看到他多愁善感,脆弱容易受傷的一面。她寫張國榮,滿懷憐惜,張國榮跳樓自殺,林青霞的傷痛久久未能平息,連她跟張國榮在文華酒店約會的地方,她都避免,生怕睹物傷情。(上)
●本文推薦書由時報文化出版之《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本篇推薦序由白先勇真情撰寫。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逛書店
延伸閱讀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