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在聊齋裡迷航(上)

十年前,國家圖書館邀請幾位學者在館內演講,詮釋古代經典,我被分派到《聊齋誌異》一書。當時的講題,我訂為「蒲松齡到底在氣什麼?」沒料到報名的聽眾好踴躍,原本在偏廳的演講只好轉到最大的多功能展演廳,顯見一般民眾很喜歡聽鬼故事。
從那之後,有關《聊齋》的演講邀約便紛至沓來。前來邀約的單位不同,聽眾年齡層有別,從社會大眾到校園的國、高中及大學都有,每次總不停更新題目與內容。從作者到作品,往上勾連神話、仙鄉、志怪、話本,往下談到古典新編的電影、戲劇,有時談《聊齋誌異》的前世與今生,有時單論狐狸,有時談幻術、說仙鄉及訟獄、科考制度……淺說或深入都有。
有好長的時間,我在狐仙鬼神世界裡不停繞圈走,感覺跌進了《聊齋》的世界裡,自己彷彿非仙即鬼,在異類世界裡,不是遇到恍惚迷離的連環錯,就是不可思議的驚悚事。
▋魔幻的午後
所謂的「驚悚事」,發生在台中一家西餐廳的洗手間裡。餐後,我在成排洗手台前洗手,抬頭赫然發現身旁兩邊前方的鏡中都出現陌生的人臉,獨獨我照著的鏡子沒有臉孔出現!我大吃一驚,在鏡子裡拚命找尋自己的臉卻不可得,嚇得臉色發白。想起《聊齋》裡狐狸有八畏,最怕的就是古鏡,狐狸看到古鏡會現出原形。另有一篇題為〈狐諧〉的小說,寫一位機智諧趣的女狐,只聞其聲、未見其影。和男士一起喝酒聊八卦時,大家都會預留一個空位給她。難不成我已被鏡子給降伏,變身為狐,而且還成為一隻有聲無影的狐狸了嗎?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
正驚嚇時,潛到身邊的女兒看到我臉色發青,拍我肩膀,問:「發生了什麼事?」我支支吾吾,說不完整;她聽完,笑翻了。原來兩排洗手台相對,中間並沒有鏡子,我看到的左、右前方的鏡中人其實都是正洗手的真人,而我正前方之所以沒有臉孔是因為沒有人在那裡洗手,但因為身後羅列的成排廁所跟前方看到的廁所長得一模一樣,就像鏡中折射出的,我無端變成無臉人,差點讓我魂飛魄散。
▋不速之「賓」
那回之後,又發生一件詭奇的烏龍事。我應邀到某扶輪社去演講,照慣例,會先跟會員們一起吃午餐。行前,為免糊塗走錯地方,一再搜尋聯絡的e-mail,檢視地點、地址,確認是中山北路的晶華酒店。為了以防萬一,臨行,回頭又把關掉的電腦再打開一遍,查一下樓層。沒錯!三樓。信心滿滿出發。
計程車上,電話來了:「教授現在到哪裡了?」我望向外頭:「應該是林森南路上。」我看了看錶,11:52。據上回的經驗,十二點到應該就行,上次去類似的演講,曾枯候了三十餘分鐘。聯絡的人回:「老師,那就讓他們開始上菜囉!」我說:「沒問題,我馬上到。」
下了計程車,約莫11:57,我連跑帶跳奔上三樓。放眼看去,太好了!左側就是扶輪社海報,馬上直直走過去。門外的櫃台有位小姐張羅著,我微笑著站到她面前。小姐抬頭看到我,露出納悶的表情。我趕緊自我介紹:「我是來演講的。」小姐很快翻出簽名簿,簿上分別有會員、眷屬及來賓簽名處。我估量自己應該是來賓,就在最前方的「來賓」第一格處簽下大大的名字。
其實感覺納悶,剛剛不就說要上菜了,怎麼還沒有任何人簽名。這時,我身後來了一位穿著優雅的女士,她也跟著簽名,聽說我是應邀來演講的,客氣地把我迎了進去。
屋子空蕩蕩的,約莫五或六桌。我們開始聊天,我說:「很奇怪齁!剛才還有人打電話給我,說已經開始吃飯了,怎麼連她都還沒來。」對方掩飾說:「應該她也還在車上,還沒到。真不好意思,讓你等候。」
我四面張望,心裡有些不開心,明明說11:30-12:00之間報到並開始進行餐會,居然只有一人前來。上次晚半個鐘頭,這次我往後延半個鐘頭,居然他們也跟著再晚另外的半個鐘頭!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不知道該聊什麼,有點意興闌珊。那人應該也察覺到不對勁,問我聯繫的是何人。我想起好像是一位叫「宜靜」的女士。女人皺著眉頭重複了一次名字,偏著頭,露出狐疑的表情:「好像沒這個人啊!」我這才警覺大事不妙!難不成走錯地方了?我往外望出去,大大的井字形中庭對面看起來好熱鬧,該不會是那邊吧!我拎起包包匆忙奔出,顧不得身後那位女士的阻攔。接近時,門外歡聲四起:「教授來了。」真不應該!扶輪社是怎樣!台北餐廳林立,幹嘛都到這同一酒店的同一樓層開會來了!
這種離奇又荒唐的雙胞案的漸進情節,頗似《聊齋》裡〈勞山道士〉施展法術的過程:有具體畫面,也有漸進的一問一答,氛圍頗得「誌異」的特色,後來想起,其離奇及巧合,恐怕連志怪小說都要瞠乎其後哪。
▋關渡的迷航
像連環套般,幾個月後的某個下午,搭捷運去關渡大愛電視台錄影。為求準時敬業,我一看鐘,五十分了,便匆匆出門。從東門站搭上淡水線後,為安全計,還一路看車上的電子顯示器:台北車站,再抬眼中山站,再抬眼劍潭站,然後是明德站、石牌……稍稍放了心。我取出電視台寄來的題綱,邊想著等會兒可以講些什麼。再抬眼,芝山站,還不疑有他,我一向沒地理概念。但低頭看了一篇文章後再看,怎麼還在芝山站?車子故障停開嗎?有點狐疑。再抬頭,循序看到士林站、圓山站,腦袋整個打結。直到雙連站,我一陣恍惚迷離,是搬演穿越劇嗎?我站起身,急慌慌抓住門邊一位即將下車的男子問:「這車子是怎麼回事?它到底要開去哪裡?」那人應該是被我的聲色俱厲嚇到,掙脫我聲音的追索,慌忙跳下車。然後,我一頭霧水就到了中山站。到底怎麼一回事!我站在門邊驚嚇不已。我是著了魔?還是午後的車子會轉彎?一閃神,到了台北車站。
我跳下車,傻頭傻腦站到淡水線候車月台。我看了手腕上的錶,分針已經繞了一大圈,來到了另一個五十三分。我用手機在家中Line群組對話框中討拍,媳婦貼了個哭臉圖送我,聊表同情;女兒問我:「你忘了下車?」我理直氣壯答:「我還沒到關渡,為何要下車!」女兒判定我沒搭上淡水線而是搭到終點站為北投的車子,說是車子到終點站後,逆向開回台北了。(什麼時候跑出這樣奇怪的路線!)手機掛斷的那刻,我忽然瞥見時間標示是:下午3:00。我們約的是4:00梳化,4:30錄影,我為什麼那麼早出發!想想,也幸而提早出發,冥冥中預留了在軌道外徘徊思考的餘裕時光。我不禁聯想起唐傳奇中書生迷路,誤入他界的意象──唐代柳毅到龍宮傳書,解決了龍女婚姻的困境;《聊齋》中失意的浪蕩子羅子浮誤闖仙鄉,成就了良緣;甚至七等生小說〈余索式怪誕〉,主角受不了世俗喧囂,逃到山川秀麗的谷關,夜裡跳出旅邸窗口,竟邂逅了死去多年的哥哥。在在都泯滅對時間流逝的哀傷,營造了意外的迷茫喜劇。我這趟意外的行程是暗示即將有什麼好事要發生嗎?
錄影回來後,我跟外子感嘆說:「有驚無險,也沒遲到。錯誤的發生是因為我太敬業的緣故。」外子哼哼兩聲回說:「你現在終於明白:明明妳只應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之邀去演講一場,我為什麼還要自費花七千多元買機票陪妳去了吧!若是沒花這錢,我到現在也許還在香港的茫茫人海裡打撈你哪!」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逛書店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