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拿破崙巴爾札克：「法國社會就像個歷史學家，我的工作只是當它的祕書」

巴爾札克被尊為文學拿破崙，寫實主義的開拓者，《人間喜劇》是由他傾盡畢生心力打造，最具野心與開創性的文學鉅著，　　布局之廣闊、刻寫之精細，堪稱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

本書精選《人間喜劇》內13則短篇，以及諷刺股市炒作的中篇代表作〈紐辛根銀行〉，捕捉19世紀法國的歷史剪影，映照芸芸眾生隨波逐流的動態面貌。（編按）

〈皮耶．格拉蘇〉

皮耶．格拉蘇來自布列塔尼的富熱爾，因此在藝術家的圈子裡大家都簡單稱他為「富熱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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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亞斯．瑪古斯是個畫商，也就是針對畫作放高利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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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熱爾還是個學生時，曾在學院派素描大師塞爾凡那裡學過素描。之後，他又跟著席內爾學習，想要學會捕捉表現力強、又富麗非凡的色彩，席內爾即以此知名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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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熱爾的格拉蘇這個名字和他的人有相似之處。他長得富富態態，身材中等，臉色暗沉，棕色眼睛，黑色頭髮，喇叭鼻，嘴巴寬，耳朵長。溫和的相貌、消極被動而又逆來順受的神氣，並沒有把他那張健康、但是少有表情的臉突顯出來。他並沒有方剛的血氣，也沒有偏激的思想，更沒有一個偉大藝術家該有的風趣機智，因此從來不會為這些受到折磨。這位年輕人，生來即為品行正直的中產階級，他從外省來到了巴黎，在一位顏料商那裡當伙計⸺這位顏料商原籍馬耶納，是奧吉蒙的遠房親戚──他憑著布列塔尼人那股頑固勁頭，硬是讓自己成了畫家。在他學畫那段期間，日子是怎麼挨過來的，是怎樣吃了苦頭，只有上帝知道了。他所受的苦不亞於大人物所受的苦，當這些大人物陷於窮困中，被一群平庸之人像野獸一般圍攻，同時還被許多渴望報復的虛榮之人追逐的時候，他也受了相等的苦。

在他覺得已經有能力可以自行展翅時，便在殉道者街的大樓裡租了一間工作室，在那裡拚命作畫。一八一九年他初試啼聲。為了進羅浮宮展覽而展示在評審團面前的第一幅畫，描繪的是鄉村婚禮的景象，這幅畫他十分艱辛地花了很多功夫模仿葛爾茲，但最後遭到了淘汰。當富熱爾聽到評審團這個要命的決定時，他並沒有暴跳如雷，也未因自尊心受傷而狂亂起來，就像那些志大心高的藝術家會做的那樣──他們有時會鬧到送挑戰書到博物館的館長或祕書處那裡，威脅著要取他們性命。富熱爾只是平平靜靜地取回自己的畫，用布巾包裹起來，帶回他的工作室，對自己起誓說有一天一定要成為大畫家。他把畫擺在畫架上，然後到他過去的一位師傅席內爾的畫室去。深具才華的席內爾是個溫和、有耐心的藝術家，他在上一次的沙龍贏得了名聲，大獲成功。富熱爾請他來講評自己被退回的作品。席內爾放下手中的事，到富熱爾的工作室來。當可憐的富熱爾讓師傅來到他畫作面前時，席內爾只看了一眼畫，就拉著富熱爾的手說：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的心地如黃金一樣寶貴，我不應該欺哄你。聽我說，你在畫室時我就跟你說過我的看法，這些看法至今並沒有改變。當畫筆只能畫出這樣一點東西來的時候，我的好富熱爾，最好還是把顏料留在布律隆顏料商店裡，而且別抄襲別人的畫。早早回家，戴上一頂棉帽，九點鐘就上床睡覺；早上十點鐘，到某家店去，問問有沒有工作可做。別再理睬藝術了。」

「我的好師傅，」富熱爾說，「我的畫已經被判處死刑了，我不是向您要判決書，而是想知道為什麼會被這麼判決。」

「呃，那麼好吧。你畫得太灰、太陰沉了，你是透過一塊黑紗來看大自然。你的畫很沉重、很黏稠，你的構圖仿效了葛爾茲，但他能用其他優點來補足他的缺點，你卻只暴露出缺點。」

在一一指出畫作的缺點時，席內爾看見了富熱爾一臉深沉的抑鬱，他心軟了，便帶他去用晚餐，試圖安慰他。第二天一早七點鐘，富熱爾就來到畫架前，動手修改他那幅被判刑的畫作。他讓畫作的色調更明亮，依著席內爾指出的缺點重新做了調整，而且重新粉飾畫中人物。在這一番修修改改之後，他還是覺得不對勁，便把畫帶到艾利亞斯．瑪古斯那裡去。艾利亞斯．瑪古斯這位荷蘭─比利時─佛萊明人，有這三地的集成，讓他成為他這一號人物──吝嗇而富有。他從波爾多來到巴黎，做起畫商生意，住在佳音林蔭大道。

一心指望能靠賣畫為生，好到麵包店去買麵包的富熱爾，他勇敢無畏地天天以麵包、核桃為食，以麵包、牛奶為食，以麵包、櫻桃為食、以麵包、乳酪為食，就依季節而定。皮耶把他的畫拿給了艾利亞斯．瑪古斯看，瑪古斯覷了許久，終於以十五法郎買下。

「每年賺個十五法郎，卻花費一千法郎。這樣是走不遠的。」富熱爾笑著說。

艾利亞斯．瑪古斯擺了個手勢，他一邊咬著自己的拇指，一邊想著他本該付一百蘇買下這幅畫的。接下來幾天，富熱爾每天早晨都從殉道者街走到佳音林蔭大道，走到瑪古斯畫廊的對街上，觀察他那幅畫是否受青睞，但往來的行人從來沒有誰看一眼他的畫。一個星期快要過去，那幅畫不見了。富熱爾裝作一副不經意經過林蔭大道的樣子，走到了畫廊來。瑪古斯這位猶太人正好站在門口。

「嗯，您把我的畫賣掉了吧？」

「畫在這兒呢，」瑪古斯說，「我裝了個邊框，好送給某個自以為懂畫的人。」

富熱爾不敢再回到林蔭大道上，他又開始創作新的畫。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畫，每天只吃少少一點東西，工作卻累得像划船的苦役。

一天晚上，他走到林蔭大道上，他的腳不由自主地帶著他往瑪古斯的畫廊走來。他四下都沒看到他的畫。

「我把您的畫賣掉了。」畫商對畫家說。

「賣了多少？」

「我賺回了本錢，外加一點利息。您再給我幾幅佛萊明的室內畫、一幅人體解剖圖、一幅風景畫。我會買下來的。」艾利亞斯說。

富熱爾幾乎想把瑪古斯抱在懷裡，他把他當成了父親。他滿心喜悅地回到工作室，心想席內爾那位偉大的畫家錯看他了！在巴黎這個大城市裡，終究還是有人的心跳和格拉蘇是處在同一頻率的，他的才華終於為人所瞭解、為人所賞識。這可憐的男人，雖然已經二十七歲了，卻跟十六歲的小子一樣天真無知。換做是別人、別的一個猜疑心重、性格激猛的人，一定會注意到艾利亞斯．瑪古斯臉上露出了陰險的表情，一定會注意到他鬍子抖動起來露出了奚落的神氣，一定會注意到他肩膀擺動的動作洩露了華特．司各特筆下那個猶太人欺瞞基督徒時所露出的滿意神情……

●本文摘自好讀出版之《巴爾札克短篇小說選集》【人間喜劇精選】的〈皮耶．格拉蘇〉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