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隱匿新出版《病從所願》散文集,揭露她與癌共存的時日
文/隱匿
〈乳房〉
不管有多不情願,既然進入了正常的醫療程序,接下來的第一步就是要開刀了。
一開始隨便找的那位女醫師,儘管我對她印象很好,可是她太年輕了,我在網路上搜尋之後發現:她才剛從學校畢業!然而這是大手術,就算是我,也希望能找有經驗的醫生,畢竟手術失敗可能不是死亡,而是傷殘啊,我當然不願冒險。詢問了一些朋友之後,找到一位風評很好的權威名醫,我便帶著已確診的一大堆檢查報告轉診了。
因為乳房上除了一顆肉眼可見的腫塊之外,還有不少鈣化或可疑的纖維囊腫,因此菜鳥和資深的醫生建議的醫療方式是一樣的:開刀切除右邊的乳房,全部。
我對此毫無意見,也沒有什麼情緒波動,當醫生問我切除後是否要重建,亦即在原處做義乳時,我完全沒有遲疑,立刻拒絕了。那種心情是:我好不容易可以拋開這鬼東西,為何要重建它?
西西在接受乳房切除手術之後,寫了一本《哀悼乳房》,以我的心態來說則應該是「歡送乳房」吧?
我想起西蒙‧波娃說過:「輕易就接受老這件事的人,根本沒有熱愛過生命!」對這句話我完全無言以對,確實,我就是這樣的人,一個生無可戀的人,又怎麼會在意乳房或者年紀呢?
但我認識一些病友,她們確實因為乳房是女性的象徵,而選擇保留,但也因此而必須接受化療等更傷害身體的醫療,我雖然極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但多少也能理解吧?畢竟我也曾是愛美的女性,只是那個我,比我的乳房更早死透了。
換句話說,或許珍惜乳房的女人,是令人羨慕的吧?那些糾結與不捨,等同於熱愛生命,並相信自己的身體仍然具有魅力。可是說真的,我還是很想發問:必須保有乳房才能繼續存在的魅力,究竟算什麼呢?依靠乳房吸引而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
後來我在網路上看過兩張照片,都是和我一樣動過手術的「少奶奶」,一位是白種人,一位是台灣人。因為已經失去了乳房,所以儘管袒露上半身,卻一點也沒有色情的意味,再加上攝影技術、背景的安排以及化妝,照片可以說……是美麗的。
原因當然是因為模特兒本來就美,況且她們還直直地瞪視著鏡頭,一副老娘已經不需要討好你們這些無聊觀眾的表情,這讓真正的主角——胸口上一切而過的刀痕,似乎顯得不那麼可怕了,甚至還營造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勇者形象。
但也是在看過照片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其他人的手術刀痕都是乾淨俐落的一字形,唯獨我的,不僅曲折蜿蜒、長度較長,而且還呈現出問號的形狀!
不久我再度轉診,別家醫院的醫護人員也告訴我,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手術刀痕。然而說真的,當我第一次從鏡子裡看見這個問號——長約二十公分,線條上覆滿了縫線,縫線邊緣的膚色紅腫,從縫線裡幾乎隨時會流下血淚來——望著鏡子,我其實,有一點驚喜,夏宇的詩句脫口而出:「這不美嗎?」
對我來說,這比原來沒有任何用處的乳房更美,所以當護理師推薦我去疤軟膏時,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尤其聽說,亞馬遜女戰士會將右邊乳房切除,以便將弓拉得更滿,雖然這可能是訛傳,但用來鼓舞像我這樣的「少奶奶」,仍然具有力量。畢竟,不管怎麼說,既然已經開始治療,我勉強也可以算是抗癌女戰士吧?雖然是被逼上戰場的,雖然癌細胞即是我的細胞。
再後來,我發現胸口這一處平坦甚至內凹的區域,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成為貓咪最愛的睡窩——「甜粿」和「樣子」這兩隻公貓平常感情不錯,卻常為了搶奪在這裡睡覺的權利而大打出手。
貓咪們就像在傾聽什麼似的,側著頭,下巴往上翻,耳朵貼住我胸前那被夷為平地的區域,一隻腳屈縮著,另一隻腳則直直地伸向前方,身體安放在我的肩臂之間,屁股則穩穩地坐落於我的手肘之上……每當這時候,我總覺得貓咪就像一把拉滿的弓箭,而我們的目標毫無疑問的,就是那甜美的夢境了。
如果說原生乳房是為了給自己的小孩哺乳,那麼,我後天的乳房也是類似的作用,而且哺育的對象更多、使用期限更久——這麼一想,我簡直得意洋洋。
●本文摘選自聯合文學即將於2022年02月23日出版之新書《病從所願:我知道病是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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