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惟/琴房裡的桃太郎
爸就寢前,我常黏在後頭跟上,入他房內。節儉的爸,慣常只啟那刻意調暗卻光度深邃的立燈。跟媽分開睡後,爸長居琴房。舊時因為阿嬤的關係,那裡多擺了張典雅的單人床。阿嬤的晚年,於此度過。
國二時,我第一次感受到何謂衰老,阿嬤終於鎮日臥床了。那時,我只有恐懼與不適。死亡,是呼吸停止,身體一切器官結束運作。我卻不知道,阿嬤將如何擺渡到某個未知的海岸。
有時,我會透過門縫,看到爸偎於床緣,唇齒之間,溢漫著柔和似輕舟的話語,他在對昏昏睡睡的阿嬤,說些什麼呢?
自從阿嬤在琴房待著,無法自行出來後,我便不去琴房了。我本就不愛彈琴,然而,阿嬤還健朗時,我卻喜歡彈琴。我喜歡阿嬤這位忠心的支持者,總彈些日本歌曲給她聽。〈桃太郎〉是她的最愛。
跟外婆一樣,阿嬤也受日式教育,唯一不同的是,阿嬤僅國小畢業,外婆上了大學,還是外文系。不過,命運仍賦予阿嬤許多珍貴的禮物──溫雅、澄澈、簡單、清明、樂天……她是生來被人們所愛的。
阿嬤是我唯一想去琴房,以及日後不去琴房的原因。
彼時,阿嬤會追著音、拍著手,呢喃地用日語和著旋律。記得有次夏日午後,滂沱的雷陣雨,水滴頻墜於窗上。阿嬤說落雨啊。是啊,落雨啊,我回答。然後,祖孫倆綿綿地笑了。我們為什麼會笑呢?阿嬤,我早已忘記妳笑起來的樣子了。瘦骨嶙峋的身體,會緩緩地昂起胸,清臞乏肉的臉頰,將妳的眼窩盛起,兩邊的顴骨,好像雙手掌心,捧著妳眸裡的快樂。那或許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美麗的事物,可以存在於人的器官裡。
沒多久,妳走了,在我還那麼小,小得不足以了解生命之或然。終於還是擺渡過去了。妳走後,我第一次獨自進那房裡。那張床,寬容地為我落下了妳的氣味。可我發現,這床是一座孤島,房間成了一片大海,然這片海卻沒有任何生成,只在衰老退潮。
於是我不住地落淚,希望妳可以如鷗鳥一般,返航回島上,低迴片時後,便自如地坐在我面前,繼續拎著妳的細手,讓翻飛若弧的窗帷舞在妳我之間。而妳淡紋的絲衫,不僅襯著妳最愛的繁花,還映著妳與我,殷殷笑笑,吟唱著〈桃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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