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介文/人齊食飯
弟弟唔識粵語,唯獨一句:「爹地、媽咪、奶奶食飯。」──前二者是英文,奶奶可算外省稱謂,獨獨「食飯」二字是廣東話。除此以外,他和奶奶溝通總是手腳並用。
學習語言必須模仿得來,學習禮數也是。香港人家講究規矩,三餐理當人齊就座。每當親朋聚會,屢屢是晚輩依循長幼次序一個個勸膳,三姨婆食飯、五舅公食飯、大姑媽食飯,諸如此類。
若是回到我們屋邨一家五口,則是我先起頭,弟弟複誦,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幾乎深入血液骨髓。只見舊式屋邨兩百餘呎套間,正中支開一張四方摺檯供咱五人圍坐,弟弟不過兩歲大小,還沒學會自己食飯,就先學會勸人食飯,多麼使人欣慰。
遷居台北後,弟弟頓時失了學習語言的環境,奶奶亦失了自主生存的技能,睇醫生電頭髮行街市,一旦沒有媽咪居中翻譯,則近乎無頭蒼蠅。尋常談天,奶奶是粵語問,我粵語答;爹地是粵語問,我國語答;媽咪是國語問,我國語答。單只「爹地、媽咪、奶奶食飯」一句沿襲下來,完全反射動作一般,彷彿不開口就不能開動。現今想來,那段日子爹地上班,而我上課,媽咪的粵語一聽即知是外地口音,這咒語一般的喃喃念白,成為奶奶召喚家鄉回憶的心靈鎖鑰。
那係一九九九,奶奶避開了非典,避開了新冠,搶在世紀末前仙逝,可謂離苦得樂;而我踏入了兵營,踏入了職場,樂是愈來愈遠,苦是近在眉睫,逐漸領悟世間萬般努力,不過是為此刻「上有加餐食」,換來往後「下有長相憶」。
奶奶去後,我有意識地不再領頭喊人食飯,弟弟無從模仿,爹地沒有深究,咒語也就自此湮埋,因為我心裡明白,自己終究還是會下意識地脫口「爹地、媽咪、奶奶食飯」,而那一瞬,我也就不得不承認:我們一家五口,成了一家四口。
香港人家講究規矩,對於清明拜山爹地倒是十分洋派,牲果鮮花一概沒有,全憑心意。傳統台式家庭看來興許覺得寒磣,然而每年掃墓,我自有自的秘密儀式,使我覺得富足──拈上一炷清香,心下默念一句「奶奶食飯」,同時暗暗張望弟弟一眼,期待他也有樣學樣,跟我複誦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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