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地喫風／「那你要小姨嗎？」

月前，到雪梨大姊家，避兩個星期的暑氣。

五年不見三個外甥，兩個大的都上了高中，連小外甥也高及我的鼻梁。難得日日見他們在我眼皮底下，忍不住做了些細微的觀察。

說起來，每個家庭總有的孩子強壯些，有的成員弱小些。

譬如我那位數理資優的大外甥吧，從小就聰明又好強，小提琴拉得好，還擅長各種棋、牌，與細密如網格的多層魔術方塊，並且，玩什麼都非贏不可。他一路讀的是菁英學校，最近準備考大學；即使小姨難得來，他也寧可關在房裡讀書，鮮少和我們吃飯玩耍。

排行第二的外甥女，成績雖然沒有哥哥好，讀的學校也不如哥哥，但非常親人貼心。我在的那兩周，她動不動與我分享她英文課讀的莎士比亞小說，或歷史課學的美國種族隔離政策，當我的老師是綽綽有餘。

真要說，這片屋簷下最弱小的成員，就是小姨我。

一家子年齡差距這麼大，真湊在一起，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連語言都未能統一。僅有的共同娛樂，就是打電動。馬力歐賽車。並且，各自玩沒意思，必須是團體競賽。

忠於人設，不論地圖怎樣困難，岩漿噴射或大卡車橫衝直撞，甚至沒有圍欄，一閃神就墜下軌道，大外甥幾乎都是第一名。而外甥女緊咬在後。小外甥和幾個大人表現時好時壞，唯有小姨，每一場都是最後一名，零分的最後一名。

基於分組的公平性，大外甥無有選擇，必須帶著拖油瓶小姨。

其實輸輸贏贏，好玩嘛。但那是國定假日的前一晚，想要休息的大姊設計了獎懲規則，除了獲勝組，其他組別或要起床做早餐，或得收拾廚房。這下子大家的好勝心起來了，連哪個遙控器比較遲鈍都要計較。

玩了幾場，外甥女首先發難：電腦會給最輸的玩家多一點福利，像是頻頻吃到能讓對手團隊（包括電腦玩家）集體變慢的藥丸，對他們不公平。態度強硬，我難得看她這樣輸不起。

大外甥立刻進房，像個數理資優生那樣迅速表列出另一種積分的算法，拿掉所有的電腦玩家，並且向眾人解釋，他得毫無閃失、每場比賽都奪冠，我們的組才有可能贏。那大義凜然的姿態，儼然將自個兒逼上懸崖，知道從此身後是孤立無援。

但外甥女依然不服氣，覺得她的隊友也並不很強，貢獻不如最後一名的福利。空氣中的火藥味愈來愈濃。素來淡漠的大外甥終於忍不住揚起聲調：「那你要小姨嗎？」靜默。任外甥女平常和我再親近，當下卻不語。於是比賽繼續。那一刻，我竟隱約看見自己的老後。

儘管他們討論得像是我不在場，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被冒犯了。我啊，可是非常認真地在程式中尋找bug：賽道外的場景設計有沒有馬虎隨便？逆向奔跑可以跑多遠？每次墜軌的修復時間是否均等？我從來未能完成第一圈，卻心曠神怡。而大外甥憑著揀最難地圖，將所有人都遠遠甩開的策略（畢竟自己的隊友不論地圖難易，都堅守岡位），終於，我們的隊贏了。

其實，身為長輩，我該把握機會跟他們講道理：倘若強者願意照顧弱者，這個社會就會愈來愈好；將來小姨老了，可千萬別丟下我孤身一人。

但小人就是難處得意。我只是興奮地強拉大外甥來螢幕前拍張勝利者的合照，指著螢幕上自己總積分為零的貢獻，笑咧了嘴。零分又如何？Our team w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