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愛在滿格時》：秋日不復返，記憶永存留

偌大的蒙古草原，曾是古老帝國叱吒的領土，面向四方的遊牧民族以征服為語言，用領土計算功績。幾百年後的如今，他們向著的方位變成城市與文明，帝國反倒成為文明的邊疆，繁榮燈火不及之處。

二十一世紀的現在，何者為文明的象徵？電影開頭，只見一人站在馬匹上試圖連上訊號，依然只有斷斷續續的收訊，如此開場定調何謂邊陲，也昭示著此處人們可預見的離開。赴城市討生活的男主角圖佳，某天收到遠方捎來繼父病危的消息，亟須他回家一趟。縱使並非出於情願，他仍回到那片記憶已然模糊的草原故鄉，短暫接手繼父收割乾草的工作。

此趟旅程比起返鄉，更像途經，主人成為旅人，故鄉變成他鄉，卻在圖佳心裡掀起不曾預料的波瀾。他遇見莽撞的男孩屯圖雷，發現男孩與自己有著相似遭遇。男孩不知生父是誰，母親又在遙遠的城市少有聯繫，於是男孩將自己武裝起來，偏偏只有同類才能指認出彼此的軟肋。

圖佳和屯圖雷從互看不順眼，到看見對方身上的相似，進而培養出深厚關係。對男孩而言，這個有些冒昧的客人竟似父親，給予自己陌生的歸屬感。他們牧羊，垂釣，觀湖，收割，草原上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實的遼闊，篝火的溫暖也使他們忘卻沒有溫度的燈光。

片中有這樣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的對話，當男孩問圖佳：「你在城市做什麼？」圖佳帶著些許傲氣地回：「我是一間五星級飯店的主廚。」宛如那是他在這社會上贏來的標籤與地位，期待換來敬仰的目光。然而，聽見這番話的屯圖雷卻只是疑惑地說：「只有五星？」接著望向天上滿天星斗，兩人靜默。何謂理想，何謂真正的自由？在那一剎那，無聲勝有聲，給出了回答。

片名「愛在滿格時」令人好奇，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觀畢後反倒覺得巧妙──當訊號滿格時，愛便存在嗎？片中圖佳等人在草原上架起一座木製高塔，好讓居民手機得以收到訊號。然而當屯圖雷總算聯繫到母親，卻僅等來一句句敷衍與推託，距離反倒諷刺地維繫著情感，無論它是美好想像，抑或只是一廂情願。

改編自蒙古作家T. Bum-Erden的短篇小說《屯圖雷》（Tuntuulei），《愛在滿格時》由蒙古演員阿木爾賽汗‧巴爾金尼亞姆（Amarsaikhan Baljinnyam）自編自導自演，是今年代表蒙古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作品。

事實上，「愛在滿格時」並非片名原意，原文片名”Эргэж  ирэхгүй намар”，在蒙古語中意味著「秋天不復返」，英譯則成為”Harvest Moon”（豐收之月），到台灣發行時又另外取名。

為何選擇秋天作為故事背景？本片攝影師Josua Fischer在一次訪談中曾說：「對於蒙古游牧民族來說，秋天是有些悲傷的季節。當慶祝活動結束，人們回到城市，孩子們也回到學校，為寒冷的冬天做準備。」

秋天象徵著豐收，也是各自分離，本片中同樣成為離別時刻。當圖佳收割乾草的任務完成，似是一段偶然旅途的句點，但對男孩而言，他已是如父親般的存在。此時，在男孩面前的是第二次的被迫分離，他哭著說：「你能不能當我爸爸？」情感上保持克制的全片，此處終達情感高點，鑄成一段戛然而止的緣分。時間長短不意味著深刻與否，圖佳與屯圖雷的偶遇，為他們的生命帶來撞擊，也成為昇華，夢醒時分徒留遺憾，但那場夢確實存在過。

對台灣觀眾來說，《愛在滿格時》是難得一見的蒙古電影，銀幕上令人驚嘆的草原風光，以及映入眼簾的蒙古鄉村異國景致，著實是視覺上享受。

除卻畫面，觀看時也令我聯想起另外兩部作品。第一部是二○一九年來自不丹，最後入圍奧斯卡的《不丹是教室》（Lunana:A Yak in the Classroom），敘述一心想出國的不丹年輕老師被派到不丹高山上的一座學校任職。同是不情願的歸鄉，也藉旅程重新認識他來自的土地，因而產生留下或離開的難題。

如此題材頻繁出現於這些現代文明定義中的「邊陲」國家，連結城鄉差距、傳統與現代的衝突，以及文明閃爍背後的暗處等議題。即便劇情發展並不全然創新，但作品情感豐沛，更提供觀者理解邊陲的另一觀點。

另一部則是今年以內蒙古家庭作為拍攝背景的中國電影《臍帶》，描寫一位到城市工作的兒子，回鄉探望患有阿茲海默症的母親，因而踏上一段攜手與放手的旅程。《愛在滿格時》是父子，《臍帶》則是母子；前者關於離開，後者則是回家，但核心命題皆是相似的。兩部電影的珍貴之處，在於當事人講述自己故鄉的故事，而非充滿旁觀凝視的想像。透過他們的視角，我們得以觀照這個地區的人們樣貌，同時映照出更為巨觀的眾生相。

《愛在滿格時》並沒有留下一個喜悅結局，不過這也許更接近現實景況，就像對於家鄉與家人之間的關係，依然是片中男人與男孩的畢生課題。

儘管沒有解答，但探索之路永無止境。我想，當他們又更老了一些，記憶中必然存放著那年秋季的口琴聲，與彼此在高塔上挨著坐的時光，當然還有那個夜晚，兩人仰頭時所望見的點點星光。

到了那時，他們應當會明白，這其實不是一次錯誤的偶遇，而是人生中難再有的緣分，秋日不復返，但記憶永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