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媽媽／不存在的手指

操作電腦完成借書程序，讓她失去中指的殘缺無所遁形，明知不禮貌，卻驚訝到無法移開視線。我與她關係匪淺，不僅是同祖墳祭祀的村內姻親，還有過十多天的短暫同事情緣──八八風災後皆屬「八百壯士」（臨時工資一天八百元）。只怪我太粗心，這些年來，竟未曾發現她的手部異常。

大概是最近飽受手指退化性關節炎及扳機指之苦，才對別人的雙手特別好奇？又或是因為這根不存在的中指，牽引著令人心驚膽跳的童年噩夢，那團深埋腦海、像雜亂毛線般的糾纏記憶，彷彿被人揪出頭來順勢打理，又織回想像裡的血腥畫面。

兩個慘遭斷指的男孩，有著極其相似的際遇：行兇者均為父親、都選擇了殘忍的傷害手法。其中，右手拇指多指畸形的「六隻指頭ㄟ」，因贅生指彎如鉗子，屢受譏嘲，總欲除之而後快。受不了他經常哭鬧訴苦，他阿爸憤而持刀割下畸形指。泉仔則因偷竊成性，屢勸不聽遭嚴父剁下左小指末節，作為不得再犯的懲戒。

據說兩人送醫後，又被醫生重開一次刀，因為手指底下的骨骼、肌腱、神經血管等結構均須妥善處理。如果直接切除，有可能影響其他手指的功能，甚至造成關節鬆弛或組織壞死等問題。

一同長大的鄰居們，有好長的一段兒時歲月都籠罩在他倆驚悚經歷的陰影下，因為大人們不約而同地以「不乖的話，就叫某某的父親把你的手指也砍掉」來恐嚇兒女，殊不知在幼小的孩子心中留下創傷，進而為了迴避處罰而學會欺騙，欺騙他人和自己，試圖把不重要的感覺關起來、擋掉震撼，甚至被迫遺忘。

四、五十年過去了，已經模糊的驚恐記憶，催逼著我忖度動手的男人心境。

小時候的我認為，「六隻指頭ㄟ」的阿爸想把他變成「正常的人」，泉仔他爸卻是害他變成不正常的人；覺得「六隻指頭ㄟ」的阿爸是愛他，泉仔他爸則是恨他。

如今我為人父母，重新審視過去，好像看清了泉仔他爸咬牙切齒的猙獰下，眼神所流露出的也是「恨鐵不成鋼」沉痛之愛啊！只是做父母的口口聲聲「這麼做是愛你、為你好」，身體語言卻總是讓孩子覺得被拒絕、被傷害，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撿來的。

就像很多教養書裡說的，孩子長期在無法建立信任感的環境中長大，成人後的問題就是難以相信他人及自己，因此也很難建立起安全感，進而嚴重影響情感關係。這樣的環境，也是邊緣性人格障礙、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精神分裂症等的溫床。

「阿嫂，妳的書借好了！」親戚的一句話，將我自回憶中喚回，倉皇點頭致謝，我吞下滿到喉頭的好奇，離開圖書館後，千絲萬縷的思緒，卻仍盤桓在那早已不存在手指的往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