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秋琪/青蛙湯

青蛙湯。圖/Dofa
青蛙湯。圖/Dofa

那年秋天,日日雨不停,人待在家中的時間一長,悲傷像霉黑菌菇恣意蔓延。冬天來時,我決定去上一堂「家族書寫」課。一室同學多在五、六十歲,看見他們,我彷彿看見自己;有些沮喪,也有些明白,在這個年紀,我們心急地想抓緊此生的一切,卻赫然發現記憶之書早已泛黃褪色。書寫過往的記憶與經歷,真能成為我們的救命稻草嗎?

課堂上,老師問:「你們生命中的第一個記憶是什麼?在幾歲時?」我最早的記憶是市場,一歲不到。那是一個擁擠雜沓的市場,在一條長長巷子裡,母親用背巾緊緊地將我固定在她背上。南方夏天熱辣,母親的背濕成一片,人群一波波從後方向前擠,把我更緊地壓在母親背上,我仰頭幾乎喘不過氣。

待我稍大,母親牽著我上菜市場。一日母親走到豆腐店外的小攤,彎下腰看鋁盆內暗褐網兜覆蓋、呱呱蹦跳的青蛙,時不時還會有一、兩隻幾乎跳離鋁盆。

那些青蛙買回家後,母親用薑絲煮成青蛙湯。晚上父親回來,看到飯桌上的湯,問母親:「這是什麼?」我聽出父親嗓音漸漸緊繃。母親說:「青蛙湯,很新鮮,買的時候還活跳跳的。」

「這能吃嗎?給妳菜錢,妳就買這些回來?」父親語帶鄙夷。

「一天五塊菜錢,能買什麼?」母親無力地辯解著。接著用湯匙舀了湯,轉向我:「這湯很好吃。來,來吃一點。」

彷彿是父親的應聲蟲,我用力搖頭,說:「不要不要。我不要吃青蛙。」

過不久,母親執意到工廠上班,我被送到一間名叫「張媽媽」的托兒所。很長的時間,母親再也沒有為這個家煮過飯菜,青蛙湯也從此消失。

許多記憶隨歲月淹沒,母親與我有時在日暮時分坐在客廳,談起一些我記不起的細微末節,母親出人意表一一為我補上,臉上露出少見笑容,說:「我的記憶力還不錯吧,沒有老人癡呆。」

獨居台南的母親今年八十歲,清早梳洗後,第一件事就是到菜市場,有時沒買任何東西,只是跟熟識的攤商聊天;如果母親買了蝦、螃蟹、黃魚……大家就會笑問,是不是妳女兒又從台北回來了。從市場回家後,母親煮了滿滿一桌海鮮,說:「我庄腳人,袂曉煮食,恁大家卡會煮,歹勢啦。」我忍不住想起勤儉持家的婆婆,家常一段魚尾,煎了又煎,黑乎乎,又乾又硬;蝦子只在年節出現,一上桌,馬上盤底朝天。

但是任憑我怎麼讚美母親煮的海鮮無人能及、鮮甜可口,她一勁搖頭,笑說:「我卡憨慢!」我心中又浮現兒時那個晚上,父親、母親、我,和那碗青蛙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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