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美好的早晨》：晨光微曦，把握每次陽光灑落

晨光微曦，一日之始，彷彿世間充滿希望與可能，但生命不會迎來第二個早晨，它更像是場漫長日落，前一刻天光正燦爛，接著黎明餘暉，最後一束光泯滅，復歸黑暗大地。

然而，死亡是天黑，是一切終點嗎？

或許當人不再能記憶，不再能思考時，就已經等同於離開了。

年輕即喪夫的珊卓拉（Sandra），平時忙於翻譯工作外，還得獨自撫養女兒，平時也會探望退休的教授父親。曾是哲學教授的父親喬治（Georg）桃李滿天下，房裡滿滿藏書與著作是他一生奉獻學術的見證。只是，退休生活不總是能頤養天年，患有神經退化性疾病（班森症候群）的喬治病症日益嚴重，不但失去日常自理能力，也變得愈加糊塗。曾經稀鬆平常，甚至令他自豪的閱讀，對失去視力的喬治而言，已然像在午夜中尋覓陽光般不可得。

當人置身龐大壓力，又不得不挺起身子故作堅強，任何一雙伸出的手都宛如救贖，足以拯救一個人，也讓人更加脆弱。克萊門特（Clément）便是這樣一雙手。他是珊卓拉舊識，闊別多年的重遇讓他們知道彼此處境，珊卓拉因父親狀況焦頭爛額，克萊門特則坐困不快樂的婚姻。同類相吸，他們很快陷入愛情，但這場婚外情打從開始就注定沒有結局。

育有一子的克萊門特在愛情與責任間掙扎徘徊，一次次離開，又再重返。因此珊卓拉總身處一段段關係的「前往」當中，拉扯內心，也似呼應她的翻譯職業，在一個又一個語境與世界之間穿梭，一邊是漫長的道別，另一邊則是明知未果的赴湯蹈火──但結局皆然，也早已知曉。

始於一場步行，電影開頭便帶出珊卓拉的角色困境，觀眾還未了解角色時，便見她走過巷弄，跨越馬路──她要去哪裡？當她進門，又走上層層階梯，最終站在門口，原來她正來到父親的家。這時僅一門之隔，門裡父親卻忘了如何開門，門外她手把手一邊安撫父親，一邊教導父親如何開門讓她進去，父女倆才終於見到彼此。沒想到進門後，父親卻始終緊握手機，他等著蕾拉的來電──那是父親離婚後的伴侶。

此段設計巧妙，珊卓拉為了父親的病症奔波照料，但卻像陌生人般無法走進父親心中。

父女倆都是離開婚姻的人，父親能找到相依靠的老伴，珊卓拉卻始終孑然一身，直到已婚舊愛的出現給了撫慰。可這男人不是停泊的岸，只是讓自己免於溺水的浮標，他的自由來去成為恐懼來源，這份恐懼陰影自始至終籠罩全片──她害怕家人遺忘，害怕愛人離去。當看著眼前學富五車的父親，此時連最愛的作家都遺忘，誰能不受打擊？在命運面前，如何面對那些掌控不再的親密關係與無法挽回的逝去記憶，恐懼則出自於此。

對命運的恐懼，同時能為生命帶來震動的力量，這也是電影即使披上了一層憂鬱底色，也不悲情不悲慘，反而透過角色們漫步對話，在讓人心馳神往的巴黎背景，減輕悲傷重量。相較另部有著相似主題的電影《父親》（The Father）用帶著近乎驚悚色彩的心理劇形式，陳述病患與家人的生活難題，《美好的早晨》（One Fine Morning）中的苦難並無較少，但敘事手法如細水長流，溫情許多。

繼《柏格曼的島》（Bergman Island）後，這位曾獲柏林影展最佳導演銀熊獎的法國導演米雅‧韓桑‧露芙（Mia Hansen-Løve）再次展現她舉重若輕的執導風格。在許多足以戲劇化的情節中，導演捨棄濃筆，用出其不意的輕盈筆觸，藉由中長攝影鏡頭，形塑角色人性於日常中，凸顯生命的殘酷與未知，讓觀眾感受強烈無力感。

主演珊卓拉的法國演員蕾雅‧瑟杜（Léa Seydoux）是本片靈魂人物。姣好外型滿足好萊塢對於主流女性形象的想像，讓她一直與「性感」稱號畫上等號，但在本片卻非如此。她留著俐落極短髮、臉上僅搽淡妝，且穿上有些不合身的毛衣與牛仔褲，褪去既定印象的「女人味」，反倒凸顯這位演員的魅力與風韻。

她不再是過往一眾男性視角下的性感女神，而是透過導演米雅‧韓桑‧露芙的呈現，將這位女性角色的矛盾被看見──身為女兒的惶恐、身為母親的堅韌、與身為女人在一段段關係中，看似擁有卻又從未歸屬的不安全感，極其細膩地描繪出來。

片中有好幾段讓人讚嘆的表演，其一是當她背負照護父親的壓力喘不過氣時，與舊情人克萊門特那幾乎哽咽的一段對話。她說，假如自己未來也出現類似症狀時，她要對方立即幫她安樂死──這是卸下武裝後的恐懼。另一段則出現於她赴安養院探望父親後，前腳站在電梯裡即將離開時，便聽見外頭父親喚著伴侶蕾拉的名字──這則是身為女兒的無力。

縱然惆悵，電影有個動人的結，也為沉重議題增添幾筆光亮。當珊卓拉與情人帶著女兒來到聖心堂，他們仨在欄邊俯瞰巴黎市景，克萊門特為女兒指出家的位置。這一切，珊卓拉都在背後默默望著，背景音樂流淌而出，似溫柔撫慰。

鏡框表面對準老年患者，實則聚焦一旁的中年女性，探討她在不同角色間的無所適從，也展現人們面對命運逐漸失控的情緒──恐慌、悲傷、憤怒。時而疾，時而則徐，而生活，終究還是得持續下去。

只好把握每次陽光灑落，在轉瞬即逝的美好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