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要你哭，要你不哭

無意中滑到了一部生產影片，看片中的主角一邊害怕，一邊用力，一邊痛苦，一邊崩潰，一邊喊媽媽，一邊罵老公；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孩子呱呱墜地，我竟在無人的公車站落下熱淚，不曉得是感同身受還是單純覺得孩子可愛，但我一下子回到了兩年多前的一個清晨。

我睜開眼就在病房裡，護士說我有插管，若要進食或飲水可能會有些痛，我卻想不起來我為何躺在這裡。身邊都是最熟悉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妹妹。後來護理師又進來提醒我，如果乳房有脹痛要通知他們，他們會諮詢醫生孩子現在的狀況能不能喝奶，我才突然想起來：我是來生產的。但是孩子呢？身邊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就算有與我對話，話題也都止於我的傷口、止痛等，沒人提到關於孩子的任何事。或許是害怕打擊，我也不敢直接問。

傍晚，媽媽下班後來到病房，她摸摸我的頭，說剛剛跟醫生談過了，現在孩子在冷凍治療，目前狀況還好，沒看到病毒入侵的跡象。然後她把手機相冊打開，給我看了孩子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顏色的樣子，睡著，身上卻插滿各種管子。從那天開始，每當入夜，產科病房總會響起此起彼落的哭啼聲，一向喜愛孩子的我卻在那時覺得心煩意亂，我感覺那一聲聲叫喊、每一次大哭，都像極了嘲笑我的聲音。

我的孩子不會哭，我還沒聽過他的哭聲。醫生說他出生時也沒哭，情況太過緊急，一離開母體就被送去插管了。所以我每天祈禱，希望我的孩子跟其他孩子一樣，會哭、會笑，希望他嘴裡插著的那根管子，能儘早拔出來。

兩周後，我再到PICU（兒科加護病房），他嘴裡插著的終於不是管子，是奶嘴。也許是出於好奇，我把他吸得正起勁的奶嘴拔了出來，頓時間，警報大作，孩子心跳異常的時候都會響起，同時伴隨著的還有他哇哇大哭、表達不滿的聲音。那是我產後第一次，流下眼淚。

後來我墜入所有母親必須經歷的哭聲大地獄，一天二十四小時，他不哭的時間，給六小時都算多。我其實可以理解，對嬰兒來說，哭是他們的語言；在大人的世界裡，只要醒著我們就想要喋喋不休。我不斷練習、分析每種哭聲的長短高低，這次有沒有拉尾音？還是這次他只是略帶表演一下？我每天看他哭得淋漓盡致，好像也稍稍懂了為何他每天喝了那麼多奶，卻絲毫沒有肥胖的痕跡，因為他運動量夠呀！哭，可是很耗體力的。然而這時我暗自希望，我的孩子能不能再獨立一點呢？能不能不要發生一點小事，就哭得驚天動地呢？當然這只能想想而已，後來，我們也很愉快地相處了兩年多。

直到最近，他上了幼兒園，夜半驚醒的次數變多，也會在睜開眼睛之後，很著急想要確認身邊的人是不是我。這時的我反倒開始祈禱，希望我的孩子無憂成長，不要有任何事情需要他害怕，我希望他往後的人生體驗，不要有那麼多需要哭泣的時刻。當然我也及時與老師溝通，知道了這是適應期常有的情緒反應，因為家庭與學校畢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社群；我們能做的，只有儘量在家裡的時候，把學校規矩拿來練習、執行，就可以幫助他早日接受適應。

所以啊！做母親，想要你哭，想要你不哭，如果只能選一個，我真的選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