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我的母親》：關於母親的一切，關於女性的群像

在專欄中，我曾多次談論「母親」角色。從札維耶‧多藍《親愛媽咪》裡與兒子相愛相殺的母親，到奉俊昊在《非常母親》裡刻畫過度保護兒子的母親，當然也有《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缺席」的母親，或《親愛的童伴》裡與女兒相互治癒的母親。母親是影視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人們皆來自母體，這般對母性的探討，時常伴隨創作者的省思與溯源。

在一眾探討母親的作品，有部電影格外引人注意，裡頭母親角色樣貌萬千，卻都同樣堅韌。看似討論母親，其實書寫女性，並藉由數個女人的相逢和遭遇，在悲劇之中，托出女性特質面臨磨難的群像──那便是西班牙電影《我的母親》。

單親母親曼紐拉（Manuela）與兒子艾斯德班（Esteban）是一對感情極好的母子，在兒子十七歲生日那天，兩人去看舞台劇《慾望街車》。散場時兒子想請女演員簽名，大雨中不慎被迎面而來的快車奪去性命。喪子的曼紐拉心碎不已，憶起兒子生前願望──想與自己未謀面的生父相認。為了滿足他的遺願，曼紐拉決定踏上一段「尋父」旅程。

原來當年她與前夫曾有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前夫在結婚後變性成「蘿拉」（Lola），對妻子冷漠以待，彷彿成了完全不同的人。悲憤之下，曼紐拉懷著身孕離開巴賽隆納，移居馬德里產下兒子。十多年後，她再次坐上列車，只是這次朝著反方向前進，重返她曾離開的城市。尋找前夫是串連全片的原委，但電影卻不以前夫作為重點，反藉旅途中曼紐拉相遇的不同女人，帶出「母親」樣貌，以及女性在社會中承受的壓力與負擔。

數年前我曾赴西班牙，有次在前往巴賽隆納的長途車陣中，隱約看見巴士前頭的小電視正播著電影，距離遙遠導致看不太清細節，不過光是遠遠看著，便足以辨識出「那是阿莫多瓦的作品」。看西班牙大師阿莫多瓦的電影總有如此感覺，他對色彩的運用獨樹一幟，幾乎已成標誌性象徵。

無論布景設計或角色戲服，阿莫多瓦慣用大量的紅、黃、藍，也正是色彩三原色，是構成所有顏色的元素──亦即所有顏色的起源，呼應女性為生命起源的意象。同時，高飽和度的鮮豔也象徵著熱情與危險、美麗和禁忌。這般矛盾組合在畫面營造視覺衝擊，斑斕色調也不時挑動觀眾情緒，毫無忌諱疊加、拼貼，襯著奔放人物和張力十足的劇情發展。巧手之下，衝撞竟異常協調，不僅妝點角色，色彩也成為電影不可或缺的一角，自成阿莫多瓦美學。味道對了，便能刺激感官體驗，又不令人感到突兀或俗豔，每幀畫面都述說前衛與離經叛道，迅速攫住觀眾目光。

除了色彩，女性也是阿莫多瓦作品中的常見母題。比起中文譯名，我認爲原文片名更貼近這部片──＂Todo Sobre Mi Madre＂，即「關於母親的一切」。兒子亟欲知道父親是誰，意外帶領觀眾走入往昔，而曼紐拉一一回訪過去，更在過程中結識不同女性，但一切都圍繞相同詰問——母親為何？女性為何？甚或是性別為何？

電影揭開多樣女性面貌——包含闊別多年、身為跨性別者的閨蜜阿樂多（Agrado），與意外懷孕、善解人意的修女蘿莎（Rosa），呈現迥異模樣。阿樂多的存在模糊性別界線，她宛如孩童般在性別光譜上玩耍游移，外人對她的變性人身分抱持偏見，卻不知阿樂多早已掙脫性別二元框架，同時具備陽剛和柔弱的性別特質，活出淋漓盡致的人生。另方面，修女蘿莎則代表傳統對女性的社會期待。她單純，更善於容忍，儘管面對孩子生父缺席、母親不認同的困境，孤立無援的她仍想將孩子生下。擁有共同創傷的曼紐拉與蘿莎如命運般相遇，曼紐拉心疼她的遭遇，將待孕中的蘿莎留在家中照料，彼此扶持面對生命中難熬關卡。此時的朋友關係，其實更似伴侶。

當蘿莎生產後不幸離世，曼紐拉肩負起照顧兒子的責任，電影巧妙地讓曼紐拉「再次」成為母親。曼紐拉將孩子也取名作艾斯德班——與她的前夫、兒子同名，而前夫蘿拉的出現與懺悔，使曼紐拉最終放下對他的恨意，為這趟尋找之旅帶來完滿終結。

「獻給所有飾演女演員的女演員，獻給片中所有女人，獻給片中所有飾演跨性別的男人，獻給所有希望為人母的人，獻給我的母親。」電影末尾有這麼一段致意，充分展現阿莫多瓦對性別的關注。比起絕對的兩性，他更欲探索性別間相互交疊的灰色地帶，拓寬人們對性別的狹隘想像，也打破陳舊刻板。無論是「生而為女人」或「變為女人」，女性在阿莫多瓦的鏡頭下總是迷人，更帶有神聖宗教色彩。相反地，男性角色不是缺席，就是被刻意模糊，如本片兒子在開頭就意外離世，前夫則在片子末端才短暫出現，甚至連名字都如出一轍。

同樣描寫家庭，阿莫多瓦與是枝裕和、侯孝賢風格又截然不同，儘管帶有強烈戲劇性，也總遊走禁忌與道德邊緣，但動人之處仍在其細膩。《我的母親》亦然，在富麗搶眼的色彩慶典中，反而烘托綿密柔情——關於母親的一切，也是關於女性的一切。

當我們談論女性，我們究竟了解什麼？阿莫多瓦給了我們一個出其不意，卻溫柔真誠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