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霖／安全感

難以想像的是，有一尾鯰形目的魚，竟要在溪段中最急之瀨尋找。

谷關的大甲溪水宛如玻璃，乃是西部絕無僅有的清澈。但，欲在此綠髮披覆的峻嶺巨岩之下、滾滾奔流的水中觀察生物，需要一點準備，經怪手推至兩岸堆積如小堤防的砂石，讓人怵目驚心，從岸邊入水的環境，通常也不再是緩流沙灘，而至少是拳頭大的塊石、礫石交雜分布的粗礫──這反映了，即便最友善入門區塊的水，也是多少有些衝擊力的。

先看見的必然是水體中壯碩的苦花、肌肉繃實的成年石魚賓、溪哥、來回遊竄的野化香魚等等強勢的「主流」魚種。巴掌大的塊石側邊，往往躲著明潭吻鰕虎，牠們不善抗流，所以倚著暫時沒被沖走的石；塊石堆疊的瀨區，形成落差，水流略快，相機已難握穩，還得挪出一手翻起石頭，底下有時竄出瞪著圓眼的三角姑──島上有些魚人認定牠們就是喜好蟄伏洞窟的鯰形目魚中最接近急流的物種了，但還不是。

習慣流水不住地推擠，心頭抓定後，必須再向更急更深的流水核心行去。

此處連大魚們都不會久留，甚至經過便會閃避。在兩膝與手肘必須如吻鰕虎緊抵大石之處，小心將頭埋入激流，避開水會急衝耳孔的方向，向石縫間窺探，可以見到的是當地人稱「石踏仔」的爬鰍，倒吸在塊石下壁，多數只露出隨水劇烈飄震的尾部，受驚擾便如蟑螂般「爬」至更深處。

向下探，在成堆礫石與半掌大小的卵石間翻找，可以感受到石頭與石頭間有股黏著力，施以全力掀開，會是好幾塊石連在一起，那是石蠶以絲打造的傑作，是牠們肥美而孱弱身軀的庇護所，有些物種會造出隧道般的規模。而就在此處，兩尾金黃色的鯰形目魚類現身，是三角姑？不，牠們的口吻大得像塑膠水管開口，周邊肉鬚異常發達有如章魚，兩眼是沒有眼神包在肉膜中的小黑點──是台灣鮰，島上唯一的保育類鯰形目。

見光如見鬼，台灣鮰蹣跚地扭動身軀意圖離去，見洞就鑽，幸運的話牠會進入一個新的隧道，更幸運的話隧道的掘造者還在裡面施工中──順便成為牠的食物。不幸選錯了逃亡路徑而腦袋打結不敢妄動的個體，可以被特寫一番，模糊的眼顯然沒有完整視力，但又似對光線過於敏感，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背光處；臉部、身體有些粉刺般的白色凸點，那可能是水流的感覺器；筒狀的長身，流水沖不動但也游不動，卻選擇在這激流棲息。鯰在魚中是怪物，鮰在鯰中又是怪中之怪。

水實在太急，久留的魚人回家必定全身痠痛，即使苦花也不愛在此覓食。但體型迷你而相對弱小的金色鯰形目台灣鮰卻懂，可以在最危險的地方，找到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