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安西王／無竹令人俗

三十五年前，搬進馬里蘭州的第二天傍晚，有人按門鈴，一位跟我大約同齡的東方人站在門口，原來是隔壁來自韓國的鄰居。他手上端著一大盤辣中帶甜的韓式竹筍炒牛肉，用英文恭喜我們搬新家。盤子旁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面竟是用毛筆寫的「無竹令人俗」五個中文字。

我們家位在郊區一個美國常見的獨棟別墅型社區，房子不大，但院子不小，院子之間只隔著象徵性的木頭圍欄。當時的美國超市不可能找到竹筍，東方超市大多是雜貨店大小，也沒有賣竹筍，鄰居是在後院角落種了一叢竹子，而隔著圍欄另一側就是我家後院。

幾天後，我帶了一盤糖醋排骨上門回禮，年輕的韓國人與父母同住，老人家可以和我們用中文筆談，竟然就在我面前寫下完整的句子：「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早聽說許多老一輩的韓國人會中文，但是老先生的中文程度教我驚訝。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念，發音很接近閩南語，特別是竹筍的韓文發音（juksoon）幾乎就是閩南語。

韓國同事第一次見面就想考倒我

大約十年後，我在華盛頓郵報的電腦部門工作一小段時間，與一位同齡的韓國人共事。第一次見面，他就把我拉去辦公室「問話」。他在白紙上寫下包括《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等一串中文書名，接著問：「你有沒有讀過這些？」我心想，還好我年輕時愛讀閒書，這些書都讀過。

可能見我一臉理所當然地表示全都讀過，他居然接著說：「我也讀過這些書。但在你之前，我碰到的所有其他華人，沒有一個人全部讀過。我雖然不是中國人，可覺得自己比他們更有資格當中國人。」驕傲之情溢於言表。

後來他還常用中文寫唐詩考我，幸好我多半能在他還沒寫完第一句，就背出整首詩，這位同事才漸漸不再挑戰我。

我曾有十幾年間瘋狂打網球，在球場上遇到另外一位韓國人，我們無論身材、年紀和球技皆相仿，住的距離也不遠，所以常常相約打球。

我們平常以英文交談，用英文名字互相稱呼，直到一個秋天的傍晚，球打到一半時，天空出現一群加拿大雁，他突然球拍一丟，跑到我這邊，手指著天空說：「那是我的名字！」我一頭霧水地問：「你的名字是鳥？是雁？還是什麼？」他搖搖頭，跑到球場外，找了一根樹枝，在泥土地上寫了一個「鴻」。

朝鮮半島緊鄰中國，自古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古代也使用漢字書寫。十五世紀時的朝鮮世宗大王創造韓文，近代韓國政府推動「去漢字化」政策，提倡全面使用韓文，大幅減少學校對漢字的教學，年輕世代才漸漸不識漢字，我在甲骨文公司的另一位韓國同事，就幾乎不識漢字，但顯然仍保有不少儒家文化的底蘊。

如今馬州已將它列為入侵性植物

開頭提到的韓國鄰居，為了「不可居無竹」，種了一種在美東適合當作圍籬或觀賞的黃槽竹，桿細且直，桿徑只有兩、三公分，高度可達六至十二公尺，且能承受零下20°C左右的寒冬低溫。

我在那住了九年多，空閒的時候，常泡一杯咖啡倚坐在後門旁，隔著大落地玻璃門望向後院，冬天欣賞「雪竹低寒翠」，夏夜就是「不眠聽竹雨」。

由於大部分竹子的地下莖擴展力強，會破壞房屋地基，現在已被馬州列為入侵性植物，建議不要在住宅區的庭園裡種竹子。

每年的春天，我們的後院也會冒出竹筍，還好它們離屋子還很遠。然而，在我們搬離的那年，冒出的竹筍距屋子已經接近五公尺。搬家後的第三年，一天經過舊家附近，順便轉進社區看看，發現韓國人搬走了，那叢竹子也不見了。

竹筍自古被華人視為高貴的食材，如今是最普遍的平民食材，由於低熱量、高纖維，有助於消化，也常見於韓國和日本等其他東亞國家的料理中。黃槽竹筍不像大塊的綠竹筍和桂竹筍，屬於細長型，不論清炒內絲或煮湯味道一樣鮮甜，多少可解一些舌尖上的鄉愁。

有一次，我和另一位韓國同事與一位美國同事一起在中餐廳吃午餐，美國同事看著菜，好奇地抱怨：「為什麼很多炒菜都要放竹筍片，難吃死了！」當時我們兩個一起叫起來：「是你沒吃過新鮮的竹筍，那才好吃呢！」美國超市沒有新鮮竹筍，但中餐館的華人廚師仍習慣將罐頭竹筍片加在許多炒菜中，不但不脆還有一點酸味，自然不好吃。

近些年，馬州的亞洲人愈來愈多，新的華人超市規模也一家比一家大，這兩年竟然也可以買到新鮮的綠竹筍，雖然不便宜，我們仍會偶爾買來解饞。

當我口中嚼著清脆的竹筍時，腦中浮現的竟是那些中文程度不一的韓國朋友們，尤其是那位韓國老者寫詩時，搖頭晃腦的專注神情，猶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