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法網與情網

「法網恢恢，情網亦然」，一位遠方朋友M表示不認同。他的意思大概是：法網針對的是罪人，情網針對的是戀人。罪人是帶陰暗印記的，戀人是呈現浪漫色彩的。然而他忘了，法網恢恢說的是逃不掉。人一旦觸法，就無可逃，不能逃，只能繳械，放棄抵抗。同樣，人墜入情網，就逃不出心悸，走不出癡迷，只能獻身，活在嫉恨苦樂的交纏之中。

《紅樓夢》裡的人，都在情網中。瓊瑤小說裡的人，都在情網中。M墜入韓國女友的情網中時，又何嘗逃出情字的心悸迷惘、執著癡迷，以及得與不得的苦樂追殺？

忘不了那感人、懾人的一幕，兩個相戀的人最終被迫分開，而不得善果之後，M含淚走到停車場，收拾不了心情，放聲大哭。邊走邊哭，邊哭邊找車子，偌大停車場怎麼繞，就找不到車子。唉！就這樣，一個大男孩被情網吃去了一顆心，轉著繞著停車場哭，他想找車嗎？是，也不是。他逃不出墜入情網所要付的代價。

（即或得了善果，才知情網裡也有法網，情愛裡有鋼鐵鑄成的律法，它是專制的，它是獨享的，不可能再分給第三個人。）

小美人魚也是這樣。小美人魚二八年華，對王子一見傾心，嚮往結成連理，得到永恆的靈魂。她付了代價，失去聲音；她又付了代價，承受肉體的疼痛；她再付了代價，吞下悲苦，成全王子與別人結婚。最後，她決定交出自己，付上生命的代價，回到海裡，待黎明發出曙光那一刻，化成一串泡沫，消失在無邊無際、無恩無怨的情海中。

分手後的那一夜，M的頭上一時冒出許多白髮，記憶力也突然喪失許多。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淚終於流乾了，像是刑滿了，人被釋放了，這才走出恢恢法網。然而情似潮水，退了，還要來。不管怎麼來，一旦來了，就是既入情網，也掉入法網。流動七情六慾的人，逃不出夢的真、飛不出夢的假，真真假假，全都困在這一身血肉之軀裡。

法網恢恢，人世間躲不掉情的潮水要來，而且一直來。潮來潮往，每一聲甜蜜相連的歡笑、每一次嫉恨所發出的電光和呼喊、每一串因傷痛而克制不住的淚珠，最後都可以看作泡沫，飄向海天之際。

唉！這個世界再怎麼變幻，永遠不缺乏泡沫。

說不定地球自己，就是個泡沫。

這樣人與人之間，人與宇宙之間，是不是都在消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