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聰明／受大海眷顧的孩子

「讀書好？還是討海好？」大哥不只一次這樣問我。

這句話像是潮汐節律不斷拍打著胸口，每個仰躺在床上的夜裡，我被翻來覆去的思緒淹沒。

看天吃飯的討海人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後，我捲起褲管，赤足踏在海岸邊，專注採集牡蠣，心想要是能撿滿一籮筐該有多好，幸運的話，也許還有機會在明日便當裡帶上兩顆。揣著這份小心思，一不留神走進深水區，海水漫淹到大腿根部。

隨著逐漸隱沒山頭的太陽，不一會兒海浪翻起三、四層樓高，向我打來。

「啊！」抽腿時滑了一跤，我跌落水中，但不忘抱緊籮筐。

「快，去把弟弟扶起來。」大姊在另一頭叫喚著。

「我沒事……」一邊回報，一邊驚見海面浮現大片血色，原來胸口已被銳利的牡蠣邊緣劃出好大一條傷口。

大哥抱起我往岸上走，回過神，一陣撕裂痛感竄上腦門，我下意識緊咬牙根。

「讀書好？還是討海好？」耳邊再次響起哥哥的提問。

在雲林縣台西鄉海口村設籍落戶的祖父輩，以捕漁為業，這群看天吃飯的討海人，對於大自然始終懷有敬畏之情，認為只要不危及性命，受點小傷乃家常便飯，漁獲是更重要的事情，攸關一家子生計。

想起某個颱風夜，二十幾名出海的漁民，由於台西燈塔故障誤駛至他鄉，遇上漩渦，幾艘竹筏從此沒有回來。雨過，天放晴，風平浪靜的海面，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招魂的幡旗在法師的手上晃動起來，引領家屬呼喚著至親的名字：「阿爸，卡緊返來咧！」搖鈴聲迴盪在天際，陰陽兩隔，像一道隱形的牆，從此走向不同的路。

大海的廣袤浩瀚與深不可測，讓一些童年玩伴沒了父親、失去兄弟，也使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無常」的可敬與可怕。

討海人家的孩子，可以說是由這片大海教養長大，不只要嫻熟捉魚技藝，還得在變化萬千的海況中鍛鍊出生存意志。大海似在無形中教導了我一些人間事。

老天給的第二條命

父母輩身處在1949動盪的年代，百廢待興，百工待起，士農工商都是正務。然而，代代相傳的漁業無疑是風險高、工時長、收入少的經濟弱勢。

家中原有五男五女，其中三個哥哥、兩個姊姊在兩三歲相繼夭折，排行老么的我，同樣在兩歲多的時候，差點步上後塵，起因皆是營養不良。

「老天爺，如果能讓他順利長大，將來他結婚，我一定熱熱鬧鬧請戲班演大戲來酬謝神佛的庇佑！」當時焦急的母親淌著淚水，喊著我的小名，虔誠跪地向上天許願。

也許是上蒼不忍看一名婦人連續喪子而大發慈悲，終於在媽媽虔心祈禱和悉心照料之下，我度過了災厄。

冥冥中似有神相助

「魚來了，趕快收網！」

十二月入冬最強的寒流來襲，也迎來烏魚的豐收季節，但父親返航時不巧遇上退潮，竹筏無法入港，只好轉往另一頭靠岸。儘管耽擱了一些時間，所幸他仍平安歸來，有驚無險。港區長年的積淤問題，是漁民心頭最大的隱患。

「好好讀冊，以後出人頭地！」那次胸口被牡蠣劃傷之後，哥哥就大力勸勉我用功讀書，同時說服父親同意我繼續升學。

「讀書和捕魚沒有哪個好、哪個不好。父輩捕魚，才能夠養大我們一家老小，免受飢寒之苦。接受教育，進而翻轉生命，不只能改善家計，還能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我在內心這樣對自己說。

「說也奇怪，每次到了繳交學期註冊費的時候，運氣就特別好，捕到的漁獲都足夠支付費用呢！」一向嚴肅的父親，用他長滿厚繭的大手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

順利考上虎尾中學以後，爸爸不再擔心我的註冊費了，因為他知道，海中魚族願意共同幫助么兒的求學路。這群受大海眷顧的子民們，內心有一份感恩於大海的共同體認。

「我要連哥哥姊姊們的書一起讀，把他們的份都讀進去！」當時的我沒有想得那麼深遠，只是內心湧起一股堅定的力量，深深感謝這份犧牲與成全，期勉自己不辜負至親與魚族的付出。

●摘自博思智庫出版《源．緣．圓：一位校長的生命與永續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