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早春跟狗散步

晨霧解開的時候，空氣像上了一片濾鏡，色澤格外淨透。北國三月下旬，跟狗走在北緯41.5度（同北海道、哈爾濱）的社區街道上。道路兩旁都是樹，枝頭花苞愈來愈多，春消息是很明確了。除了松柏，樹上還沒有什麼葉子，但放眼望去，城巿有一股鮮嫩的綠意，正含蓄萌發的氣力。

還是冷，出門要著大衣和毛帽，唯獨懶得穿鞋子，只趿上一雙拖鞋。走啊走，感覺泥土裡有變化，是凍土在捨棄堅持，在解開自己。和暖的氣息正從地底下絲絲蒸騰上來。難怪空氣在冷冽中透著善意，像有一襲溫柔薄紗，似有若無地從人面上拂過，一路從身旁掠過。

冷肅殘酷的世界正在談判，緊繃的眼角收斂稍許銳利，釋出想要和解的微弱意思。對峙和要求都在嫌棄盔甲沉重，像長年刷在牆上的嚴緊校訓，字句正在鬆脫斑駁，逐漸模糊。

曖昧增加的時候，周圍的水分就多了，霧也多了。明明不是江南，卻有一點那種畫風，輕煙游離，好像完全不著邊際。說看不清，又還是很明確的。這樣不知不覺，春就調和了一點明亮的暖色。空氣結構也放鬆了密度，沒有那麼緊迫盯人，釋出的氣味也就複雜了，有了層次感。

狗沿著街，邊走邊聞，一直很興奮。小黃，狗名雖然很菜市場，身體卻混合了名貴獵犬的血統。這是友人託養的，一百天。主要任務之一，就是陪牠散步，一天三次、四次，有時也帶牠去狗園奔蹄子，結識狗朋友，有時也帶牠在河谷公園裡散步。

狗一見面，就是聞。這世上恐怕沒有比氣味蘊含的信息更多。一滴香水裡有多少東西？氣味表達出來的既像天書，又像最精奧的文字。有沒有可能把一本小說，或一座圖書館轉化成「一瓶氣味」？情報員有沒有可能只用灑在路燈下的一滴精油傳送機密？狗鼻子解譯信息的嗅覺神經，如果用人工智能來模擬，使之立體呈現出來，會是怎樣一幅圖畫？

昨晚收到先生來信，讀了兩遍，想了十遍。

小黃拉著人走，牠從各家草地上聞出什麼東西？從招搖的水仙花身上得到什麼訊息？從這棵樹走到那棵樹時，收到什麼有價值的情資，又留下一封封什麼樣的信件？倏然，牠在一棵樹下瘋狂旋轉，甚至直立身子，用前腳抓撓樹身，想攀想跳，抬頭一看才知，牠聞到松鼠的氣息。

小黃也抽抽鼻子，聞一聞空氣的味道。味道有時候是一種意境，說不清楚，又似乎可以明白。食物的味道是捲在舌蕾上琢磨，而文字的味道是放在心上捂著揣著，用想像力拼出全圖，只能自己領會。

早春，把深藏一個冬天的冰鬆開了。

公園樹上的第一朵白梨花，已悄然生發。光線清新的午後，小黃站在岸上，看著流水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