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致凱/一缺三的麻將

一缺三的麻將。圖/AI生成/曾明皓
一缺三的麻將。圖/AI生成/曾明皓

爸爸曾經有一台偉士牌摩托車,三十多年前,這台車在街上可說是非常拉風,每次坐上摩托車,我都會興奮不已。某次回家發現車子不見了,一問才知道,爸爸因為簽大家樂輸錢,把偉士牌賣掉了……這是我對賭博最早的記憶,也因為這件事,我從小就對賭博有點反感。青少年時期,深愛的棒球,又因為簽賭案而沒落,我更是排斥任何與賭博有關的東西,至今沒有買過一張運動彩券。

去年春節的某個下午,不知為何,我突然心血來潮,用手機下載了一個麻將的手遊來玩,或許是想打發時間,也可能是被那些「讓你發發發」或「財神到」之類的廣告洗腦。玩著玩著,我忽然覺得,這種「一缺三」也能玩的手遊麻將,愈玩愈空虛,那種空虛感不是因為籌碼都是虛擬的,而是手遊少了一種溫度……或許我下載的不是麻將手遊,我想體驗的也不是賭博的快感,而是一段塵封的兒時過年回憶。

把如磚的牌支砌成一條長城

阿媽(a-má)生了九個小孩,父親是長子,童年時,我們家過年是很熱鬧的,親友都會來家裡聚會。每當吃完飯,大家排隊領完紅包後,重頭戲就是「方城之戰」。

爸爸、姑姑、姑丈、二叔各霸一方,目光老神在在,骰子一丟,各自開始熟練地抓牌,眾人好像專業的泥水匠,把一粒粒宛若磚塊的牌支,迅速砌成了一條長城。接著就開始講一些我聽不懂的術語,「碰」、「吃」、「對」……然後每打一張,就要念出牌名,什麼「三索」、「白板」、「二筒」……我在一旁看得霧嗄嗄(bū-sà-sà)。

我好奇地問:「為什麼要把牌名念出來啊?」爸爸說:「因為大家眼睛都在看自己的牌,你要念出來,別人才知道你打什麼牌。」天真的我,為了表現自己的理解,二話不說便把爸爸的牌念出來:「爸爸有三隻小鳥,還有好多花,兩個一萬、三萬、四萬……」對家的姑姑聽到我在報牌支,忍俊不禁。

爸爸好氣又好笑地說:「死囡仔!我的意思是說,打出來的時候才念牌名,我還沒打你就把牌全部講出來,恁爸不是穩輸的嗎?」我不服氣地回:「我又不知道!」爸爸說:「不知道可以先問嘛。」我心裡嘀咕了一陣,接著端詳爸爸的牌,發問:「那個像總統府的是什麼?」一旁的大人又是一陣爆笑:「總統府就是七索啊。」爸爸更惱了:「你怎麼又把我的牌講出來了?」我說:「你不是說,不懂可以問嗎?」親友獲得重要情報,笑得更開心了。

後來,我忘了爸爸那一局有沒有輸,只記得,大人把手上的牌往中間推,八隻手不斷在牌桌上游移,把牌弄亂。我好奇地問:「你們在幹嘛?為什麼要把牌弄亂?」大人懶懶地回應:「游泳啦!」後來我才知道,那叫洗牌。

我覺得洗牌的聲音很像午後雷陣雨,後來覺得更像點燃一條長串的鞭炮,劈里啪啦地在屋內轟炸,有時附近鄰居恰好也放鞭炮,就有裡外呼應的感覺。過年時,家裡麻將少則開一桌,人多的時候會開到兩桌,小朋友就坐在地上玩撿紅點。本來就狹小的客廳,這時可說是舉步維艱,如果湊巧兩桌同時洗牌,那聽覺就彷彿是「在下午後雷陣雨的時候,點一串長鞭炮」。

講得好聽是熱鬧,具體的感受則是「吵」。因為大人很喜歡一邊洗牌一邊聊天,內容不是「自己運氣不好」,就是「別人運氣太好」,例如:「吼,前面紅中已經打了兩張都沒事,怎麼輪到我打就放槍!」或是「外面只剩一張發財,你也可以自摸喔。」總之,輸贏都是運氣,無關牌技,畢竟大家都是親人,開心就好了。但重點是,洗牌已經很大聲了,他們為了讓對方聽清楚自己說什麼,就會用更大的音量去蓋過洗牌聲,而我家長輩們的肺活量又特別好,那種脖子爆青筋的激動程度,絕對不輸《新聞龍捲風》的名嘴們,所以每到洗牌時,我們家的客廳就有四個名嘴同時開講,那個音量真的驚天動地──如果當年有1999,電話一定會被隔壁鄰居打爆,我相信警察會考慮直接在我們門口設置一個巡邏箱。

不過,聽久了,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洗牌聲竟成為一種白噪音、一種催眠的魔力、一種奇妙的安定感。有好幾次守夜時,我在一旁玩累了、體力不支倒在沙發上,正是聽著洗牌聲入眠的。古人說:「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我說:「如聽黃家人打麻將,久而不聞其喧囂。」

跑腿是追加壓歲錢的好機會

有一次,我看到大人胡牌後在算台,把錢給贏家。我好奇發問:「學校老師說賭博不好,為什麼你們要賭博?」大人說:「我們這是小賭,不算賭博。」正當我想要繼續問,大人可能覺得我煩,便把我叫去跑腿。印象中最常被叫去雜貨店買長壽菸、紹興酒加化梅,有時則是去書局買牛皮紙……現在聽起來很荒謬,但以前那個年代,沒有禁止未成年買菸酒,我也樂得去幫大人跑腿,因為打麻將的時候,大人會很大方,找錢就當成給我們吃紅,那也算追加壓歲錢最好的機會。

若干年後,阿媽、阿公都過世了,年味就淡了。過年期間我們變成輪流去叔叔和姑姑們的家,再來漸漸就各自過各自的。有一次我問爸爸:「為什麼現在過年跟小時候不一樣,以前住大直的時候好熱鬧。」爸爸告訴我一句台灣俗諺:「死爸路頭遠,死母路頭斷。」意思是,孩子長大後各自成家開枝散葉,父母是把分散的手足們凝聚在一起的理由,可爸爸過世之後,回家的路好像變得很遙遠,媽媽過世之後,回家的路就好像斷了……

那時候,我對這句俗諺似懂非懂。後來姊姊和妹妹先後出嫁,爸爸過世以後的第一個年夜飯,飯桌上只有媽媽、我、老婆、六歲的女兒、一歲的兒子,共五人,滿桌豐盛的年菜,我們卻連一隻雞都吃不完,魚也只吃了半面。吃完飯、發完紅包,想要做些什麼事來娛樂,又不知道該做什麼。想放鞭炮找不到地方放,只能到大樓的頂樓點仙女棒;想打牌,沒人會打,媽媽老婆不懂,兒子女兒太小,只有我在大學的時候勉強學會麻將的規則,湊不齊一桌。於是,過完年之後,我們一家坐在沙發上找熱鬧的動作大片來看,想用電影裡的聲光效果掩飾這頓年夜飯的冷清,好像只要把遙控器的音量轉大,就可以把沙發和餐桌的空位填滿。

我懷念洗牌的聲音。

前幾年,嬸嬸打電話來說,現在大家都當阿公、阿媽了,應該來聚聚。由於家族增添不少小成員,家裡的空間塞不下二十幾個人,便安排在中山北路的海霸王聚餐,叔叔、姑姑、堂兄弟姊妹、表哥全出席。大家聚在一起,餐桌上立刻就熱鬧起來了,聊小孩的成長、聊身上的病、聊小時候的趣事……

吃完飯,嬸嬸提議大家到旁邊的中山美術公園溜小孩,大人順便散步幫助消化。一行人攜老扶幼,推著嬰兒車,浩浩蕩蕩。走到公園看到開闊的草皮,孩子們瞬間集體放飛,完全失控,追逐奔跑。一顆球、一個飛盤,隨便一樣東西,孩子們皆可以為之瘋狂。我拿著一罐泡泡吹了一口,瞬間上百個晶瑩剔透的泡泡,隨風飛舞,在陽光的折射下,展現七彩斑斕的色彩,孩子們第一個反應是興奮地尖叫,接著像獵犬一樣奮力地追逐,企圖把每一個泡泡弄破……

漸漸地,孩子們在公園欣喜歡樂的笑鬧聲,慢慢蓋過我回憶中打麻將的洗牌聲……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記憶藏寶圖

逛書店

延伸閱讀

馮平/醫師、鎖匠與編輯

凱莉貝/卸貨

情書簡訊

黃致凱/一缺三的麻將

猜你喜歡

udn討論區

0 則留言
規範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