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祝您中獎

冬至讓人心安理得攝取精緻澱粉，尾牙則是過年前的精神撫卹，好像生活沒有這些節慶交錯，人類就苦得無法再面對新的季度。心一狠，掏了錢與朋友在數想（siàu-siūnn）許久的餐廳裡，辦了場只有兩人的尾牙獎勵彼此辛勞。一年結束在冷的月，而不是燥的夏，該是為了讓人抱團取暖。

人少，儀式感不能少，朋友準備抽抽樂要娛樂彼此，三個紅包袋，五十元怡情，一百元喜氣，我竟抽中五百元那包。這錢收了多不好意思，不收又對自己真不好意思，決定挾著這股運去彩券行，有福同享，有龜同摃。

明知道只是機率，還是想挑組幸運數討吉利，我趴在玻璃櫃上，尋找尾數是7或23的刮刮樂。若要說哪組數字對人類有不可割捨的意義，可依多少人用出生日期做密碼當帳號來證明；更別說社群上滿滿的生命靈數、人類圖，好像有些果在出生那刻就種了大半，換了一組出生日期，似乎原廠設定就改成另一款人。我們都期盼那日的誕生是幸運，至少在父親眼中，我應該曾是幸運的。

犯這種小法哪有什麼呢

跟他不算熟，比較像是一年見兩次的遠房親戚——有血緣關係，而血緣也是我們碰面的唯一理由。國小時，有次他難得來接我下課，回家路上他開車繞路至彩券行，給了五十元銅板，要我去買張大樂透。

「要電腦選號。」他不忘叮囑。

多虧華國教育，小學生對於大人派出的任務，似乎有無法抗拒之偏執。我慎重地接下銅板，心裡想著絕對要使命必達。

第一次進彩券行，一切新奇且緊張。門口貼了張黃紙，幾個字即使是小學生也還推理得出來。「未滿十八歲者」，下一行的小字寫著「不得購買或兌領彩券」。

離成年還有些遙遠，但手上的五十元不因此而貶值。犯這種小法哪有什麼呢，鄉下地方連基本時薪都不基本。老闆也不奇怪，把我像個大人對待，小學生冒出勇氣，複誦：大樂透一張，電腦選號。

店內掛了個電視，主播解釋著本周什麼生肖財運特別好，又講中獎者通常有哪些特徵。我摸摸自己的小耳垂，嘗試著捏大那塊接近沒有的肉。

祝您中獎。老闆笑瞇瞇，把剛印出的彩券遞上。

完成任務後煞氣a上車，父親收下裝彩券的紅包袋時，不太肯定地再度確認女兒的生肖：「你屬老鼠齁？」不知道那期大樂透有沒有中，後來他沒有再帶我去買過彩券。

那瞬間又有些理解他了

而再踏入彩券行已是十多年後，即使自認不受幸運歡迎，站在那金光閃閃的玻璃櫃前，瞥見牆上貼滿的中獎票根時還是忍不住會幻想：中了頭獎該怎麼花啊。朋友邊想邊笑得像投了好胎的幽魂，我只想到這股大運若當頭，得付出多少陰德去換取。八億，哪有命花。

五百塊買幾張刮刮樂，最大獎兩百萬，不多不少，還不用作著傻夢盼到夜裡開獎。期待愈久的落空，愈毀人心智。不信好事會發生，還擔心無福消受，我後來看書，說這是窮人病，後天刻進基因裡的。

摃龜。

237723023，出生那組數，不管怎麼排列還是成了廢紙。

沒中。

硬幣刮開不安，撥到地上的銀漆化為不甘。其實從未獲得，倒也不因空手而難受，只是想到人至中年的父親仍有個發財夢，我總嘴硬說不想像他，但用外觀同款的鼻做深呼吸時，卻同樣盼望受老天眷顧，無聲地喊——中一次就好。那瞬間又有些理解他了。

刮刮樂統統不樂，五百元不幸地離開了我們，與朋友的尾牙宣告小賠作結。我心裡卻也鬆了口氣，至少不用煩惱兩百萬該怎麼用了。轉身正要離開，彩券行牆上的液晶大螢幕持續放送「今晚上看八億」，彷彿一串時代的咒語，當年的小學生還是沒能忍住，循著肌肉記憶從錢包裡抖出自己賺來的五十元，對老闆講：大樂透一張，電腦選號。

他遞紅包袋給我，笑瞇瞇地說，祝您中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