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霖／城下一聚

弔詭的是，這附近魚種和魚隻最密的一區，是在人類所構築、橫截溪床的高牆之下。

高牆在大水時會造成瀑流，人們為了保護路基，將兩側也以水泥封死，然而，水的情緒遇到規律的硬面，累積的反彈愈發猛烈，不久便將牆下擊得千瘡百孔，結果小孔藏了小魚，大孔藏了大魚。

向下不遠處有顆大石，大量的苦花、石、兩種溪哥頻頻徘徊聚集於此，相對稀少的竹竿頭也不定時前來光顧，就連放流重生的香魚、自海溯來的烏魚亦將此視為集會場所，彷彿此石有何殊勝吸引善男信女，但事實並非如此。大石之下實為伏流水湧出之處，高牆另一側，上游砂石被攔下，堆高了溪床，水在石隙間下滲形成伏流免於曝曬，保持著涼冷，冷水於牆下的破口湧出，正如又寬又平的熾熱溪床中一家開著冷氣的超商，成為行人們的綠洲。

久違大雨，水的世界變大，魚群鬆開，有的趁勢向上游尋找更好棲所，有的遁入深潭、支流以避開激流，有的則緊緊扒住塊石不被沖走，當然，也有些弱勢的族群，隨水流去，就此失蹤。

此刻的高牆下方是另一種光景。水位飛漲，牆頂不再遙不可及，苦花急竄沖跳，失敗，休息，再戰，前仆後繼，偶有勇者重摔在牆面上仍不放棄地頂著曝流直上，竟過了關！石、溪哥見狀，也紛紛奮起挑戰。

兩側出現了陌生的鰕虎大軍，成百成千有大有小，牠們可能是從遙遠的下游溪段上溯而來，會聚於牆下，等待的，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

雨停，大水不再憤怒奔流，滾滾白瀑出現了多個貼壁而下的破口，濕潤的邊角牆面上爬滿了密密麻麻水蛭般的身影，那不是蟲，是魚。鰕虎大隊現在的行軍方向是垂直朝上，以吸盤腹鰭、口與後半身交替使力推動攀爬，看似緩慢，但每分每秒都有毫釐的進度，通常不消一夜便能攻頂，牠們所需做到的，就只是努力向上，別在盤據兩旁的小白鷺、毛蟹等等掠食者飽食前被吃掉，活著繼續下一段旅程……

即使只有寥寥幾人目睹並記憶過，這些都是真的──但也都不是真的。在夠幸運的一條溪，高牆終被覺醒的人拆除，落差成了自然的緩坡，生態愛好者或許會發現，城下過往的熱絡驟然褪去，但細思之後將會明白，沒有高牆圍堵，愛魚人失去的只是這班觀察意趣的便車，而魚蝦蟹，還有那溪，得到的卻是無價的解放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