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郁／死女的故事

來到京都的兩個月前，我已經開始想和服的款式。那陣子我在上公車時摔了一跤，撞到脛骨，縫了兩三針。包著紗布躺在床上，那些痛得睡不著覺的晚上，我轉移疼痛的方法是觀察社群上其他人發布的和服照。

最常看到同齡朋友穿的是蕾絲款式。白色、藍色相間的蕾絲和服，搭配辮子盤髮，一定要在二三年坂，和伴侶一前一後地走在石階上，在早晨的陽光下拍攝，有賣冰淇淋的話可以買一支拿著直到融化為止。兩旁有受不了遊客的店家在側目，但那些我們不在意，照片裡可以裁掉的都是小事情。

我想我不適合蕾絲。我身材矮小，或許可以穿日本女生在畢業季常穿的「袴」，這樣比例看起來比較勻稱，發在IG時還可以說「順便當作畢業照」，理想顏色會是紅色配黑色。那陣子我沉迷於在IG上研究各種網美穿著和服漫遊在京都街頭的照片，聯絡攝影師、詢問價錢、安排檔期。男朋友三番兩次暗示「還是要考慮預算」，最終各退一步，男友同意拍攝，我則放棄要價不菲的「袴」和底片攝影，我們用klxxk預定了一家清水寺附近，名字裡有「萌」或「夢」的和服店推出的「夏日情侶和服租借體驗」方案。

「死女」具體定義不明，卻可能明貶暗褒

拍攝前一天晚上，我在旅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納豆、牛奶，睡前敷上厚厚一層化妝水，為了隔天拍攝有絕佳的狀態。

沒想到隔天被男朋友搖醒時，身體還沒從前一天的顛簸中復原，我疲倦到眼睛都睜不開。我走到浴室準備化妝，看著鏡子裡浮腫的眼睛，想到朋友曾經笑著大罵我：「你這個死女！」

「死女」是什麼意思？其實我說不清楚，愛用死女罵人的朋友也說不清楚。只知是新興網路用語，具體定義不明，罵起來非常難聽，不過根據我的觀察，這個詞大概是明貶暗褒：愛漂亮到不畏旁人眼光是死女、虛榮到令人驚嘆是死女、勇於痟貪（siáu-tham）是死女，太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是死女。與婊無關，無涉於賤，「死女」一詞不在厭女的秩序裡面。因為「死」已經是最極端，在死面前，一切秩序都失效——所以當她隨心所欲、將自我意識推到極致，遊走在世俗規則之間，旁人除了罵她一句「死女」，沒辦法再拿她怎麼樣。

但我是死女嗎？我不知道。我走出浴室，看見男友坐在玄關發呆——可能正在心裡偷偷怨恨，居然天還沒亮就要出發去拍照。

西方的貴客遠道而來，與「日本朋友」合照

當和服店裡的中國女士在我頭上噴髮膠，為我整理髮辮，說：「你待會一定很出片！」我保持僵硬微笑，在緊縮的和服裡艱難地呼吸。踏出店面，我們和中國攝影師搭計程車來到二三年坂附近。攝影師長期和店家合作接案，對拍攝流程已經非常熟練（或許也因為八月的京都很熱），他猛按快門，在半小時內就為我們拍完照，告別前說中秋節前會再把照片傳給我們。

餘下的時間，我們沿路拿手機請其他遊客幫忙合照。在八阪神社門口，一位來自西語國家的白人女子突然向我們攀談，希望我們能和她合照一張。我和男友有些不明就裡地答應後，才想到大概是因為我們正穿著和服。

她轉頭請一旁的遊客幫忙合照，興奮地說：「They are my Japanese friends !」其實我們既不是Japanese也不是她的friends，只是兩個租借了「夏日情侶和服租借體驗方案」的台灣人，但還來不及反駁，她便摟住我們的肩膀，對著鏡頭微笑。那怪異的觸感非常熟悉——當她摟著我的肩膀，我想到小時候去美國迪士尼，媽媽拿著相機，要我趕快過去跟穿著布偶裝的演員合照。

只要按下快門，這個象徵的動作就完成了。西方的貴客遠道而來，與兩位黑頭髮的亞洲人、她的「日本朋友」，合照留念。我們甚至不用開口說話——此刻我們是一些符號。

明明學過文化霸權，知道台灣被殖民的歷史，按讚分享過討論「文化挪用」的貼文，躺在床上決定要租借「和服體驗」時這些概念曾閃過我的腦海，當日本店員為我穿著和服時，我也緊張地對著鏡子確認自己「穿得正確」，沒想到這一切謹慎只是讓我成為更正確的符號。

腳上的傷口悶出汗來，此時就連死女也感到慚愧。

穿著和服，有白人女性會將你當成城市地景合照；若將和服穿得太醜，回到台灣，也可能被檢討丟台灣的顏面，沒有「美的責任感」。穿不好也慚愧，穿得太好更慚愧，如此夾殺之下，或許毫無欲求，什麼都不穿，什麼都不是，那才是最安全的。

但回到台灣，收到攝影師傳來的照片後，我還是拿出筆記本列出了喜歡的十張照片，回傳給攝影師精修。就像我幾個月前躺在床上想像的那樣，照片裡，我穿著紅黑相間的和服，站在二三年坂的石階上，早晨的陽光如預演般灑下，除了那些只存在我腦海裡的事情，以及那雙些微浮腫的眼睛，其餘一切都很完美。

對死女而言，可以從照片裡裁掉的都是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