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新/背後排隊的靈魂

背後排隊的靈魂。圖/李采容
背後排隊的靈魂。圖/李采容

那些生命的消失,令我難以釋懷

《侯文詠短篇小說集》有一篇文章,篇名是〈死亡之歌〉,裡面提到一個精神科病人跟他說過:每個醫生後面,都跟著一排靈魂。這些靈魂因為抱憾而死,死了也會跟著醫生。好醫生看得見,壞醫生就看不見。

故事裡,這個病人本身是個腎臟科醫師,算是個好醫師,因為他可以看見自己身後排隊的靈魂。故事裡這個醫師病人最終是上吊自殺了,而聆聽這些靈魂絮語的作者,卻開始「掉進無限恐懼的深淵了」。

對這本短篇故事集其他故事的印象都逐漸消散了,唯有背後排隊的靈魂的意象在我心中縈繞不去。

對於精神科醫師來說,背後排隊的靈魂多半是自殺或意外而死的各式精神病患。如果把患者自殺說成是精神科醫師容易碰到的創傷事件(或者說職業傷害?),應該並不為過。每個精神科醫師背後排隊的靈魂,應該都有不少是自殺的靈魂。

我最後一個照顧過的自殺患者,其實只在門診見過兩次。一名憂鬱的老者,由其他醫師門診那邊轉來我的門診。第一次我看診只是進行複診該有的基本評估、給藥,然後預約回診。第二次診療,他的憂鬱症狀更明顯了,我建議他住院調整藥物。他點頭,禮貌地說回去想想,我於是縮短回診時間,希望更密集地追蹤他的情況,並且強調住院是一個必要的考慮。

一個月後,這個患者又來掛號。我點開電腦紀錄,一邊看紀錄,一邊順口問:「你這次晚來了呀,應該是三個禮拜前就要來吧。咦,這樣你藥夠吃嗎?……最近怎麼樣?」然後把視線調回病人身上。

那個「患者」開口說:「醫生你好,我不是病人,我是他兒子。」

我吃了一驚,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搞錯了,你是來幫爸爸拿藥的嗎?」

病人兒子並沒有慍怒的神色,他開口,緩慢地說:「我是來要一份診斷書的,我爸爸前幾天過世了。」

他這麼沉靜,反而讓我更驚訝了:「怎麼回事?」

「就有一天趁我們出門工作之後,在家上吊了。我們回來的時候,人都硬了。」兒子繼續平靜地說,像是敘述極為平淡的事情,像是雷克雅維克的某家咖啡廳關門了。

我忘了那天怎麼看完門診的,必定因為那經驗過於尷尬,我的記憶也自動抹去了。然而我還記得更早之前的那些曾經貼近我的生命,在我無法看守的時刻由高空墜落,或者關上門窗燒一爐炭火而離去。相較於最後這位的短暫接觸,那些生命的消失更令我難以釋懷。畢竟是我治療一段時間的患者,他們的死去也意味著我某部分努力的死去。誰能知道這份工作就是要這樣不斷且不時地面對自己的死去?然後我們還要扛著這些死亡,繼續活下去,服務其他人。

若再來一次,是否能防止它發生?

在王國醫院的第二年,我負責的住院病人趁著外出的機會,挑了一個大家不注意的時刻從高處跳下,死了。那是我第一個住院期間自殺死亡的患者。那年我二十五歲。我還記得慌亂、哀傷、憤怒、自我懷疑全部揉在一起的感覺,然而當下我不能嘶喊也不能流淚,因為還有遺族要照顧。當下所謂專業的表現是把自己先放著,冷靜地思考目前情境下除了我以外,誰最需要被照顧,還有需要怎樣的照顧?所以優先順位應該是遺族的急性期哀傷輔導,我需要的是在遺族出現之前,把自己整理好,然後迎接他們各種可能的反應。當年還不是醫病關係緊繃,動輒興訟的時代,所以還不需要煩惱家屬找來律師究責,提出告訴(但不表示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儘管如此,那時間並沒有比較好過。

遺族來醫院辦理出院手續時,我請他們坐下來一起聊聊。首先我詢問事發的經過,然後詢問每個家庭成員的感受。有些還在震驚中,無法言語;有些則是懊惱,責備沒有好好看住患者;有些則是質疑同意外出的決定是否恰當?這些都是預先想到的可能反應,但實際上我要回應還是非常耗神,幾近內傷:對於震驚的家人,要安靜等待、專心聆聽;對於懊惱的家人,要紓解他們的自責;對於責難的家屬,要說明當時同意的理由以及風險的難以避免。我想像自己是個高彈力的情緒海綿,吸收著他們的負面情緒,承載親人死去的悲傷重量,並且提供他們由情緒谷底升起所需要的韌性與彈力。

提供遺族心理支持以後,我還要照顧同事的情緒。負責該病人的主責護理師跟我一樣難受,我也需要詢問並聆聽她的感受。比較不同的是,由於同為治療團隊,所以責難的部分少了,但自我懷疑的部分多了。我們不免在宣洩情緒與分享挫敗的同時發問:我們同意外出的時機是否合宜?患者有沒有透露出我們需要警覺的訊息?我們是否錯失了什麼事情導致這場悲劇?如果再來一次,我們會不會有機會在哪個時刻叫停,防止這一切發生?這樣的自我質疑讓我們不停詢問自己。就算現在不這樣自我詢問,日後的個案傷病死亡檢討會還是會被這樣詢問。這些問題的確有助於日後行政流程與臨床決策的警覺性,但在事發當下,每個問題都是重重捶在我們自尊與靈魂的打擊。

就算我們捫心自問,上述這些問題我們都「應注意也已注意」,但心裡面的愧疚與遺憾並不會因此少一點,多年後回頭想起,那些感受依然恍如昨天,只是現在隔了一片時光玻璃,心情比較承受得住。

這份工作讓我與這麼多特殊且脆弱的生命接觸,但也讓我承受可能失去他們的衝擊與感傷。這到底是不是一種合宜且健康的理解生命的方式,我迄今不能理解,但這的確會讓人培養出一種獨特的生命觀。村上春樹曾經在作品裡面提到: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存在。我大學時讀《挪威的森林》,還不能理解這句話。這些年來,經歷過患者與親友的多次死亡之後,我慢慢地可以理解這道理。因為活著或死去而衍生的情感,不管是令人舒服或者令人難受的,都是人間樣貌的一部分。那些死去的、排隊在我背後的靈魂,都成為我活下去的一部分。當不能理解的時候,不要驚恐,就接受他們吧。

●摘自遠流出版《每個人都是精神官能症:一位精神科醫師的成長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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