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孟柔／紅毛十五咩

她懷中抱著一個面紙盒大小的紅色毛球

說到帶小孩，我肯定是在工作上就先實習了一輪。服務於動物園期間，要應付各式各樣的新手媽媽，如長頸鹿媽媽、犀牛媽媽、獼猴媽媽等。我得觀察這些媽媽有沒有給小孩喝奶、觀察小孩有沒有被她們晾在一邊、觀察媽媽動作會不會太粗暴……總之，每到春夏的繁殖季，各種親子難題一一浮現。

其中最令我難以忘懷、日後影響我最深的，就是紅毛猩猩了。起初對於紅毛猩猩沒什麼好感，長得不可愛，身形壯碩不能靠近，力氣足以一抵六漢子，全身長長的紅毛拖在地上又是打結又是沾到髒東西，只要一進到其籠舍就有一股「紅毛味」（有點潮濕、有點果酸，再加上一些不太臭的糞便的味道）。但某天忽然無線電響起：「呼叫獸醫、呼叫獸醫，麻煩來紅毛籠舍一趟，謝謝。」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我進到紅毛籠舍，順著保育員的聲音走到最後一間籠舍，一隻母紅毛正蜷在水泥床上，懷中抱著一個面紙盒大小的紅色毛球。

「她生了嗎？」我狐疑地問。彼時沒有妥善記錄，錯過許多動物資訊，如什麼時候開始發情、什麼時候出現交配動作、動物的食慾或體型是否有改變等等，所以突然蹦出一個小孩，我們所有人都跟新手紅毛媽媽一樣錯愕。

儘管紅毛媽盡責地抱著小紅毛，但沒有出現餵奶的動作，為了讓她熟悉一下有小孩的感覺，我們沒有在第一時間介入，先花兩天觀察。第一天，媽媽持續盡責地抱著小孩，只在吃東西的時候把小孩放下。第二天，小孩明顯出現精神不濟的樣子，且媽媽乳頭附近的毛沒有被吸允過的痕跡。大概是新手媽媽真的不知道要從何照顧，眼見再等下去寶寶恐會出現低血糖、脫水等危及生命的情況，決定採用人工餵養的方式將小孩奶大。保育員立刻將媽媽放去外場，她產後還沒有到外場活動過，一見到外場的連通門開啟，頭也不回地奔向陽光，將寶寶給拋諸腦後。

小小的紅毛猩猩有著跟人一樣的五根手指頭、五根腳指頭，小小的臉龐配上大大的眼睛，身上的紅毛還沒有很長，所以像爆炸頭一樣外放，我幫他包上最小號的尿布，並且準備嬰兒奶粉－－紅毛猩猩的嘴巴跟人類比較類似，可使用嬰兒奶瓶，而非犬貓用的奶瓶。第一餐很順利地餵完奶，將小紅毛呈坐姿，用碗狀的手心輕輕拍打她的背部，小紅毛隨即送上一個飽嗝。此外，考慮到紅毛猩猩出生後就會抱在媽媽身上，我們準備了一個比她再大一點的娃娃，讓她能安心地抱著入眠。

嬰兒階段的紅毛猩猩跟人類嬰兒一樣，一餐喝得不多，兩到三小時就要喝一次奶，餓了會吱吱叫、尿布濕了會吱吱叫、放回自己的床會吱吱叫（就像許許多多的嬰兒一樣，彷彿床上有針），所以我下班小紅毛也跟著我下班回家，以便半夜的時候起床餵奶。半夜起床餵奶時，常發生我很睏但小紅毛精神很好的情況，往往抱著抱著我倆一起睡著。小紅毛跟小嬰兒一樣，睡在人身上聽著心跳聲最平靜，一切就像奶一個小嬰兒。

仔細嗅聞紅毛味，原來是雨林的果香味

小紅毛是個小女孩，在十五號出生，取名為十五咩。十五咩每餐喝得愈來愈多，體重穩定上升，視線焦距愈來愈能對焦在我的臉上，我也愈來愈可以抓到她的生活作息。於是，我們每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如果我在忙就讓她抱著娃娃，工作之餘看著她熟睡的臉龐，再累的事也變得輕而易舉。

可惜意外總是來得措手不及，由於連續好幾天半夜起床餵奶，一天休假我將十五咩帶去公司託付當天值班的同事們照顧，想好好補個眠。下午，手機訊息聲響起，我一看，跳出來的竟是「十五咩嗆奶死亡」。

平常吃喝正常的十五咩怎麼會突然嗆奶死亡？趕去公司的路上，腦海不斷回溯每個日常，有哪個部分我沒有注意到導致她的死亡嗎？到了公司，同事說因為下午比較忙碌，沒辦法時時顧著十五咩，等她喝完奶後，就將抱著娃娃的她放在保溫箱內，旁邊塞了幾卷毛巾，避免她從娃娃身上滑落。但，十五咩還是滑落了，年幼的靈長類沒有翻身或自行坐起來的能力，如果沒有抱在媽媽或娃娃身上，躺著的靈長類會相當驚恐。十五咩滑下來後，因為無法翻身，緊張的她溢奶出來，口腔中的奶又被氣管吸進去，最終被那一口奶給嗆死了。

看著眼睛已經沒有靈魂的十五咩，一旁同事的說明好像背景音，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早上精神抖擻的十五咩，下午已經不會動了。忘記是哪個前輩教的，獸醫師不能哭，哭了會被飼主看低、會失去獸醫師的尊嚴，最後還補一句：「尤其是女生！」所以我一滴淚也沒有落，嘆一口氣，對同事說：「我帶她去解剖。」

小小的身軀放上解剖台，一刀一刀慢慢地劃開，看見了那個被奶填滿的氣管。或許，十五咩本來就注定不會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死神自有安排。

自此之後，我更加留心紅毛猩猩，發現他們的確很像人，智商像人、動作像人、表情像人。他們四肢肌肉無比發達，極少皮下脂肪，除非過胖：曾經看過一隻紅毛猩猩單手拖著水泥電線桿移動，像極了要去打群架、手握西瓜刀的幫派分子。頭腦聰明的他們，也懂得分辨人類的好壞：有一隻曾被人類虐待過的紅毛猩猩，極度討厭人類，對誰都一樣，若沒有鐵籠的隔閡，我想他會把每個人都撕碎。而說起人類與動物其中一個差異，是人類讀得懂表情，但動物沒有表情，可紅毛猩猩在這種時刻也能讓我驚豔：有一年萬聖節，保育員戴著天狗面具，跑到各個籠舍看看動物的反應。哺乳類動物沒有太大的反應，獼猴們有點好奇但也不覺得恐懼或驚嚇，直到來到紅毛猩猩籠舍前，天狗面具一出現，紅毛便嚇得露出牙齒，連滾帶爬地往後退，跑去躲起來。保育員把面具摘掉後，紅毛慢慢地靠近，在籠舍邊邊指著那面具，保育員拿給他看，他露出厭惡的模樣。雖然嚇到他很不好意思，但這也讓我們上了一課，紅毛猩猩是可以分辨面容或表情的。

當然，也會遇到死亡的紅毛猩猩。從其生理構造，可看到靈活的關節，明白何以他們能終生在樹上活動；成熟的公紅毛猩猩有巨大的面盤和喉囊，雖然不清楚喉囊的用途，不過喉囊連接到胸腔的構造，讓人感受到造物主的神奇；看似有著啤酒肚的他們，其實肚子裡裝的是能夠妥善消化植物的腸道，與人類同為靈長類，食性大不同，腸道的長度與型態亦不同。

可惜沒能看到十五咩長大的樣子，但我很感謝她帶我認識一個這麼美麗又充滿力量的物種，再也不會認為「紅毛味」是令人討厭的味道，仔細一聞，那是雨林的果香味。

獸醫師想讓你知道：

野生動物保育法尚未頒布前，民眾可從海外買到紅毛猩猩、馬來熊、長臂猿等物種。要抓這些動物，目標一定是沒有攻擊能力的幼年動物，想要從媽媽身上奪取小孩，最簡單的方法是「殺」，殺掉小孩的雙親，就可將牠們海運來台。但海運照養條件差，一隻活體幼年動物背後，可能死了將近十隻的同伴；若當時進口一百隻來台，背後就是一千條生命的殞落。幸虧野保法的頒布，終止了這些動物的不幸。然而，這些已經在台灣長大的新住民，注定只能在水泥牢籠裡度過餘生。

●本文作者創辦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投入花東地區野生動物救援及環境教育。若您願意一起參與，請見：https://www.wildonetaiwa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