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雄/讀者來信
登上聯副「年度新人展」
那是網路尚未興起的年代,是投稿還需方格稿紙的年代,是聯副由詩人陳義芝掌舵的年代。為了鼓勵新人,陳義芝先生廣發英雄帖,徵求文學素人來稿,飄揚的旗旛上打著「年度新人展」的名號。
我當時在中山北路酒店當服務生,於員工餐廳翻閱《聯合報》時,無意間發現那則訊息,儘管在耕莘寫作班上過一期寫作課,對文學仍感到陌生,卻因此激起了好勝心。
但,我要寫些什麼呢?怎麼也擠不出一點靈感,想起手中有兩篇遲遲無法結尾的作品,乾脆整理後合併,不抱希望地寄出,也很快忘記此事。副刊是文學最高殿堂,不是我這種高職補校畢業的服務生能進入的。
不料,沒多久陳義芝先生來信,告知文章已留用,要我附上簡短感言與大頭照。
那還是兩大報的黃金時代,近三千字的文章和大頭照在聯副亮相後,整個村子都知道這件事,去很多地方都被認出來,高職同學來電調侃:「新人展的作者都是大學生,只有你是高職畢業還補校!」幾位同事跑來恭喜我,還有客人指著我說:「哇,服務生也能寫文章。」
那篇文章叫作〈思念〉,內容是好友傑退伍後離開家鄉到新竹打拚,某日卻與我聯繫的故事。那天,素來寡言的他打電話給我,一直重複說:「新竹很熱!」我有點搞不懂他真正的意思,直到某次騎車到台北上班,經過烈陽高照的忠孝橋才想通:當兵時,我受了委屈,曾寫信、打電話回家,家人問我好不好?我顧左右而言他,不敢說真話,唯一實話大概就是當地天氣。
我都忘了自己也曾和傑一樣跳針地抱怨天氣很熱,其實只是內心感到寂寞,很多辛酸無法向他人訴說,也希望不用明講就被人理解。
〈思念〉刊登後,聯副轉寄了十多封讀者來信。一位在台北街頭流浪的大學生,從麥當勞上一位客人留下的《聯合報‧副刊》與我相遇,因此寫信抒發心情。此外還有在新竹山區執業的醫生、在桃園邊陲工作的作業員、常跑中國大陸的導遊、美髮院的洗頭小妹……那些讀者也對我訴說「天氣很熱」的問題。原來,天氣是一個暗號,裡面躲藏了許多人說不出口的話。
我開始和幾位讀者通信
我一一回信,並請他們之後直接將信寄到服務的酒店。那時,手機貴又重,體積大到可以防身,BB. Call雖普及,卻得有公用電話輔助,寫信是許多人主要的聯絡方式,因此,我成了那幾位讀者的港灣,他們也成為我寫作的動力。
我和幾位讀者通信,最頻繁的,是那位在桃園工作的作業員。他的字跡好看,用詞優雅,名字和我最要好的當兵同梯只有一字之差,讓我對他留下不錯印象,更決定要到桃園和他碰面,看看這位筆友的真實樣貌。
我們約在他工廠附近的餐廳,兩人相談甚歡。他請專程來訪的我吃了頓午餐,那真是一次美好的會面。較熟後,他問我能不能直接打電話到酒店給我?我爽快答應。方便通話後,他便不再寫信,少了需要構思,謹慎一筆一畫地寫信、寄信、讀信、回信這些繁瑣儀式後,友誼慢慢質變,我們的關係看似拉近,卻正在往反方向疏遠。
沒有經過醞釀的話,被毫無節制地使用,直到充滿尷尬的空白。
他來電次數愈來愈頻繁,若是不忙還好,有次客人很多,我一時沒有管控好情緒,帶著火氣請他不要一直來電,我們的關係就此成灰。事後,我很後悔,當初應維持筆友關係,也理解應是桃園很熱,他需要友誼解渴,儘管如此,仍沒有試圖補救這段關係。
好在所有讀者來信,至今都被我妥善收藏在一只木箱,我似乎早就預見,寫信這事很快就會走入歷史。所以,從小到大,所有寫在紙上的隻字片語,即使再潦草,也被我好好收藏著,那都是我和很多人青春的標本,也是友誼的見證。
如今,現代人連簡訊、電郵也不寫,溝通靠貼圖,還常已讀不回。很多人的心情被擱置,讓人更懷念那個伏案寫信的年代。
此刻,我要向過去受傷的筆友道歉,向珍惜讀者來信的自己道謝,並繼續在許多報紙雜誌投稿;因為即便現在交通方便、充斥各種通訊軟體,人與人間的距離卻變得更遙遠。手指一滑可以隨時封鎖對方,許多人談著連大頭照都無法確定真偽的感情,沒有誰願意為誰寫下一封實體書信。
所有寄出的、構思許久的投稿,是我給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筆友,一封封關懷的公開信,希望他們不再感到特別炎熱或酷寒。我就在某個角落,時時刻刻,擁有一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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