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名慶／卡

跟作者約好的截稿日已過好幾天了，該到的稿還沒出現。作為邀稿編輯，你給作者發出「最後一哩路囉，期待！」或一個微笑符號，但心裡警鈴輕輕響動：又一輪攻防戰要來了。這回會對峙多久呢？儘管習慣看淡，該做的還是得做，你再去訊：「請問哪時寄出的？擔心漏信了。」你想婉轉地表達在意，且不希望增加對方的壓力。

你明白，他／她有點卡住了。通常還可側面印證：那傢伙比平常更頻繁發臉書文；發訊提前自首（好吧從輕發落）；開始延遲覆訊、已讀不回、不讀不回，最後徹底失聯。

或許此刻他／她正繞路或嘗試調適心情，醞釀某種儀式感，讓自己回歸正途。他／她不是不努力，甚至可能是太努力了──未必是完美主義作祟，但寫下的每個字或構圖線條，怎麼都不對；感受或動機不夠強，沒法說服自己。想放進來的念頭太多，架構困難，連整理主次輕重順序都須費一番工夫。

你能輕易喚出既視感──你太認真的債務人甚至把卡住的這期間每件事都當成不能不去面對的斜槓工作，完成後才心無罣礙：

洗個澡散個步吧。啊要去赴約了。家裡得打掃一下。小睡三十分鐘就好。煮個飯吧，冰箱的材料該清一清了。哎呀又該幫老貓打皮下點滴了。小孩子的作業觀念卡住的地方不能等。嗐他們怎麼挑這時候打筆戰呢（無法忍住不追）？圖書館的逾期書堆得有點多了……且在事與事交替之際納悶著，怎麼一天又過完了？

甚至當你的債務人也是編輯──手上也有好幾封催稿訊息正在撰寫，且跟你一樣勞神斟酌著發送的適當時機；美編和行銷同事又來催促文案或要給通路的資料，老闆等著審查新書提案，作者也忐忑地等著提案結果……

你們彼此理解對方的難處，就是對卡住的作品沒法度。你希望他／她不要那麼頻繁且即時地在訊息中道歉或卑微道歉，畢竟對完稿於事無補。而你的困擾終究還是你自已的事，再說編輯總有各自解方藏招，更總有其他要忙的事，有別的稿可以催。

但幫助作者解決或面對卡住的狀態，這始終是編輯職中無法變成SOP的一部分。有時是對方並不清楚問題在哪裡，或不打算弄清楚。有時又是太清楚了──只有他／她自己才能（或有資格）處理。有時那個「太清楚」難以啟齒：譬如接受邀稿時的動力至此時已很稀薄，或有更急迫、轉移了大半注意力的事……完稿就成了苦差事。就算想建議對方看相關的書或作品作為激勵，也可能招致反效果，比方說觀點受影響，自信心遭到打擊。

你極願意：邀對方一起吃飯逛街爬山，消磨時光閒嗑牙，給予安慰肯定，或擔任壓力回收桶，讓他／她有機會離開卡住的狀態一段距離；但問題是你們沒有共同的可用時間……尤其你可能就是別人的債務人。

還有更難的。連稿子卡住的糾結都相形見絀了──這就是誰都有的，人生的卡住。工作，婚姻，親子，健康、精神或財產的傷損……甚至只是突如其來的不明愁緒哀感，厭世的心都有了。稿子還算什麼呢？

稿子遲到甚至開天窗，說到底真的都沒什麼（但不到最後一刻編輯是不能也不該這樣明示或默許）。你希望作者能為自己活得好好的，更為自己寫。下回有機會再合作。

「我卡住了。我無法。」或許因為自我要求或不知如何承擔影響，入行以來，我幾乎未曾聽過作者（認真）這樣說。帶點戲劇感的哀號倒是常收到，無非是對於激勵的本能需索吧。其實我覺得是應該要練習說出來的，不論作者或是編輯。

因為卡住而失聯的作者心情，也不難懂。愈是卡住，就愈想擺脫一切。所以我們會聽說作家們或主動或被動關在旅館裡寫稿，斷捨離各種干擾誘惑的勵志故事。只是也不免教人擔心，這樣孤絕、在腦內小宇宙的茫茫荒原中開天闢地，尋覓生路，能順利闖過因失去方向感而昏昏欲眠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