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惠風／下次電池我不要換了

「下次電池我不要換了。」九十幾歲耳聰目明、行動自如的阿嬤，在追蹤心臟節律器電池時，這麼對我說。「我已經活夠了。」她神情堅定，「同學只剩下我跟另一人。」

我還沒插話，阿嬤突然眼神轉向了遠方，好像不是在跟我講話，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就讓節律器慢慢沒電，等它沒電時，我就這樣過去。」雙眼發亮，幻想著那一天的到來。

「可是，萬一沒電時，我們只回去一半，左邊回去，右邊還沒有回去，或者是腦部回去，四肢還沒有回去，變成植物人可就不好了。」我試圖勸退她。「更可怕的，是四肢回去了，不能移動，腦袋卻還很正常。」

病人退縮了一下。

「老天爺會怎麼安排，可沒人知道。」

她陷入了沉思。

「再說，妳的身體還那麼好，走路說話那麼正常，生理年齡還很年輕，看起來……」我打量了一下病人，「應該會被當成最多七十歲吧。」

病人客氣地笑笑。

「搭公車時，應該常常有人沒讓位吧？」

她點了點頭。

「對不起喔，妳的時間還沒到，我打算賺妳的錢賺到一百二十歲，還要再賺三十年，不能讓我沒得賺。」

「哈哈哈，好啦好啦，讓你賺。」病人順著我的話結束了話題，也許改變了主意，也許沒有。

可能是同梯同伴的離去，讓她覺得時日無多，才有這樣的感慨吧。

這讓我想起曾有一位看診多年，也已經九十幾歲，依然行動自如、頭腦清晰、開朗健談的阿伯，某天回診時突然變了一個人，縮在自己的角落，不回答任何問題。我轉頭問陪同他來的女兒，「最近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上個月爸爸回家鄉探親。」

「那不是很好嗎？怎麼會讓他變成這樣？」

「爸爸發現同輩全都過世，晚輩也走了許多人，家鄉已經沒有人認識他了。」

我同情地看著病人，感覺他猛然被歲月追上來，一趟旅程就老了三十歲，回到原來的年齡。

催人老的，有時未必是身體，而是目睹同期櫻花紛紛離枝，感受到孤身站在枝頭上的那股寒意吧。當再也無人能分享自己經歷過的春夏秋冬時，也許就像張三丰在武當山看著徒子徒孫們嬉戲的感受，看來十分幸福，失去的，卻是跟著同梯一起消失的，屬於自己的，永遠回不來的，那個年代的共同記憶。

作者簡介：洪惠風，心臟內科醫師，最得意的是新光醫院三次全院員工票選都當選優良醫師，最新一本書為2023年天下文化《洪惠風醫師心臟保健室》，Youtube衛教影片過六百萬人次點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