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眼淚都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我再問一個字，那個女孩就要落淚了。

新學期新課程，到班的都是初升三年級的新孩子，我與他們初次見面，教室裡還有一位觀課旁聽的老師，小小的教室裡擠著我們兩個巨人，孩子們眼睛都瞪大，瞳孔都潤亮而顫爍，像水裡的魚。

女孩與一位朋友聯袂報名而來，朋友活潑熱絡，女孩則拘謹靦腆，表情嚴肅得像要跳下懸崖。

既是第一堂課，我儘量使氣氛輕鬆，插科打諢間，孩子們逐漸笑開，氣氛變得鬆軟，一個個坐姿舒適下來，眼裡的魚都吃了我故事的餌。

但那女孩依然堅持高冷，對我的故事不屑一顧，彷彿笑一下會死，有時見她就要憋不住笑容了，竟能以翻白眼忍過去。

故事講完，交代提點之後，我便要他們開始書寫。孩子們或有艱難的，或有疑惑的，或興味盎然的，慢慢都開始下筆。十分鐘幾乎要過去，女孩的筆卻還沒落到紙上，作文本子裡一個字也沒有。

我觀察許久，決定走過去，蹲到她桌前。

「OO，妳可以嗎？」

……。沒回應，只是低頭看本子。

「妳還在想是嗎？」

……。還是沒回應，姿態沒變過。

「需不需要我幫忙呢？」我再問。

……。女孩深呼吸，肩線起伏，依然沒想回應我。

「老師，她有時候會這樣。」女孩的朋友細著聲音回答我。

「這樣哦，好吧，那妳再想想看，隨便寫都可以哦，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我。」說完我便起身離開。

再有十分鐘，她依然低頭垂眼，本子上還是不著一字，我再探過去詢問。

她眼皮微吊，快速地瞟我一眼，再度恢復原來樣態，我感覺我們之間的氣氛稍有變化，或許觀課老師也察覺了。

對話溝通是雙向性的，除了語言裡的訊息，有些訊息並不在語言，其中氛圍如何，我想雙方都能感知一二。

便是在此時，我知道，我要再多問一個字，那個女孩就要落淚了。

但我還是問了。

果不其然，女孩愣愣地看著作文本，鼻頭浮紅，眼眶裡像阿里山起大霧，瞬間就凝聚成珠，輕易滑落臉頰。

我幾乎可以聽見觀課老師深吸了一口氣。

在教學現場，我見過好多孩子的眼淚，經驗是有一點。落淚不是我的界線，我不懼斥眼淚，我也不討好眼淚，但我知道眼淚也是溝通的一部分，帶著某種訊息。

我沒有再進一步的舉措，只是默默照看她，觀察著更多的發生。

幾分鐘之後，她眼淚稍止，我便開口：「老師看到妳哭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妳可能壓力很大，請妳別緊張，作文是很有趣的，想怎麼寫都可以，老師會幫妳的，妳願意試試嗎？」

……。

「如果妳還是很不想來，我也可以幫妳跟媽媽說說，好嗎？」我問。

她還是選擇不回應，但眼眶的淚收住了，不欲人知地輕抽著鼻涕，看來是個剛毅好強的女孩。

「那，讓妳自己想一下，有問題還是可以問我。」說完，我退到一旁，一堂課都沒再打擾她。

還是孩子的時候，我也見過自己的眼淚。

上幼稚園第一天，當母親的身影離開教室，我便看見黑板上方的大鏡子裡，自己哭得嘴歪眼斜的模樣。

我是個容易哭的孩子，現在不知為什麼，哭對我來講，很不容易。

我沒再上過一天幼稚園，倒是，要面對很多眼淚。

我以為女孩不會再來了，但她還是來。

說起來，每個人的眼淚都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