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淳之／老柑仔店

乒乒乓乓，劈劈啪啪，領了媽媽的令旗，星飛電掣跑下樓，三步併作兩步，急欲立戰功地拎著銅板向前衝，目標街角邊的柑仔店。

不可遏制之勢，如同廣告上的「張君雅小妹妹」，我奮力奔跑，媽媽的叮嚀如天，缺了醬油佐味，五臟廟便缺一味，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責無旁貸，所以衝啊衝。

老家在火車站左近，車水馬龍，行人匆匆，繁華便利，府城首屈一指。昔時便利商店尚未問世，販賣百貨什物的「柑仔店」，駐守街頭巷尾，隔壁巷就有一間，不太起眼，約莫兩個公車票亭大。

－－那卻是我心中的天大地大。正面陣列、兩個三層架玻璃櫃，中間一條窄仄走道，後方鐵架滿是貨品，就是使命必達的地方。固力果「懷念的二十世紀」食玩，留下了經典的柑仔店陳列玻璃櫃，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寫照。

小學旁的柑仔店則另有魔力，成為學童出校門集結的第一站。五毛、一塊就能把蜜餞吃得一嘴紅；貼紙反映流行，與電視卡通同步；抽抽樂和戳戳樂是瞄準人性的商品，自小陶冶小賭怡情根性。以西岸良平漫畫製作的「三丁目的夕日」食玩，刻畫了柑仔店的溫暖與歡樂，在童趣中照見溫情。

我則另有緣由，天天光顧老家旁的柑仔店。爸媽的母親皆早逝，出生後從沒見過「祖母」和「外婆」；爸媽的缺憾，也成了我的遺憾，對「阿嬤」的孺慕之情，投射在看顧柑仔店的老婆婆身上。她總是面帶笑容，讚美我是媽媽的好幫手。

阿婆小碎花、上下兩截褲裝、日日倚店的身影，有種安定力量。我和阿婆之間，沒有驚天動地的遭遇，即使見面只是點個頭，顧客與店家的默契，就在日復一日的累積裡。只要看見她站在店門前，我就感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初讀這句出自張愛玲和胡蘭成婚書的誓言，腦海竟兀自浮現阿婆身影，這是歲月的魔法。

當時，總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消失。我會永遠住在火車站附近的大路邊、小巷永遠會有鬧哄哄的頑童、醫院前的大樹會永遠挺立、阿婆的稱讚永遠盈耳……希望生活永遠悠遠綿長，希望喜愛眷戀永遠不變。

後來發生的，我都知道了。搬離了老家，頑童們四散，砍樹更新市容，街角柑仔店先換成阿婆的兒子顧店，之後連店也換了一輪，而我則成了高中生。想過阿婆應該怎麼了，我卻從來不問，不想聽見。

如今，只有夢中仍是當年，祖父和外公依然康健，小學生的我，握著銅板跑進柑仔店，阿婆遞給我媽媽叮嚀的醬油……周圍大街，鬧哄哄的，瞬間，突然安靜。

眼下，只有手邊小小的「柑仔店」，喚醒歲月靜好的當年。

而那也是唯一留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