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菊／當梔子花開的時候

踏進院子，一股濃郁花香撲鼻而來，整棵綠油油的梔子樹結滿纍纍花苞，終於綻放。梔子花是我喜愛的花卉，它有我童年難忘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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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小三的寒假，爸媽布店裁縫工作忙碌，我到老家和祖母小住幾天。老家在村頭，村的中央有稻埕，祖母一大清早就拿著竹掃帚賣力地清掃，旁邊是土地公廟，廟邊有一棵蓊鬱的老榕樹，再過去就是村尾，然後是一大片梔子花。我和玩伴總是穿梭在土地公廟與花香樹叢間，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植物，僅是聽從大人叮囑，契作的農作物不能任意摘採，長大後方知那是梔子花，可提煉做黃色染料。

祖母臥室旁的小寢室住著一個光頭的年輕男子，他時而臥床兩眼直視屋頂，彷彿欲將之看穿，時而像羅丹雕刻的沉思者，靜坐床沿久久，沉默不語；祖母叫我不要理會他，但我會偷偷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一個午後，我從外頭回來，把玩一朵盛開的梔子花，輕撫如絲綢的白色花瓣，嗅聞其芬芳，卻忽然瞄到靜坐在床邊的男子，正拿著小刀片在指甲縫緩慢來回移動－－他好像割的不是自己的手，絲毫沒有疼痛，十根指尖血淋淋，我嚇得奪門而出！

一邊狂奔，一邊驚駭得號啕大哭，鄰居聽聞追來安撫；沒多久，祖母匆匆返家，劈頭大聲責罵男子：「你為什麼要嚇小孩子？」男子雙手垂放，紅豔豔的血從指尖滴在地上，大滴小滴，然後瘦削身子像一具活殭屍，直挺挺地走到客廳。他指著地上細小汙垢，反覆說：「姨啊，掃起來。」我躲在祖母背後，看地上愈來愈多的血滴，又抬頭看那眼神空洞、嘴角一抹詭異微笑的男子，全身不斷發抖，手上的那朵梔子花被緊緊握成一坨，香味四溢。後來，只要聞到梔子花香，我就會想起一臉哀怨的他。

十八歲那年，族人通知他病入膏肓，即將過世。爸爸趕回老家探視，回來哀傷地對媽媽說：「他睜大雙眼，說：『姨啊，我很艱苦。』嚥下最後一口氣了。」那是他從二十一歲精神失常後，三十五年來最清醒的一句話。

我問媽媽他是誰，媽媽嘆口氣，答：「他是大妳爸爸七歲的哥哥。二十一歲那年，他正要出門上班，被妳祖母叫去幫族人抬棺，回來後就悶悶不語、性情大變，因無法上班，被退職了。有人說那是抬棺卡到陰，當下就必須到廟裡解煞，如今已來不及了。我嫁過去後，沒人告訴我他的存在。哥哥和妳出生後的某一晚，我聽到有人敲玻璃窗，拉開窗簾看到一名男子佇立在一旁，呆滯的眼神很嚇人。不久，妳爸爸下班回來帶他進屋裡，我才知道他的身分。原來他住在鄰鎮的療養院，院方經營不善結束營運，沒通知家屬，就這樣自己走回家。那時白天唯有我們母子三人，中餐隨意吃，我給他固定使用的碗公，他會使性子將碗公的食物倒回鍋子；有時會拿著菜刀、赤裸著身子在屋裡屋外狂奔，我嚇得帶你們跑出去求救，又過了四年才得以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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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我獨自一人回老家，一路漫步到梔子園，見到花樹有些含苞待放、有些盛開、有些已成萎謝的黃花。環繞梔子園走一圈，它的面積似乎縮小了；其實，長大後覺得村子也變小了。

見堂伯家門半掩，我推門呼喚，好久不見的阿水伯來應門，身子佝僂，聲音蒼老，問：「妳是誰啊？」我表明身分，他頓時精神抖擻與我閒話家常。近午，他提議：「我去煮米粉湯請妳。」熱情由不得我推辭。

廚房傳來烹調聲響，不到半小時，阿水伯端出一碗米粉湯，「趁熱趕緊吃。」我看著碗裡一大塊一大塊的肉，笑著對阿水伯說：「哪有人米粉湯裡的肉切那麼大塊，您真不怕人吃啊。」米粉的鹹淡剛好，不知不覺吃得碗底朝天，阿水伯咧著嘴笑開懷。

我曾聽媽媽說過阿水伯的傳奇人生，知道他年輕時在市場賣豬肉，每天生意好到整攤豬肉都要被客人抬走，營收豐碩，一整排商店街都被他買下。阿水嫂曾將金手鐲戴滿兩手臂，十隻手指戴上金戒指，脖子的項鍊多到數不完。然而，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阿水嫂不知從何時開始，夏天穿著厚重的衣物，日日癡癡地傻笑，阿水伯斷然放下生意帶著老婆看醫生，接著卻是七個孩子有三個跟在阿水嫂後面發作。阿水伯坦然面對厄運，為了醫治母子四人，傾家蕩產，最後只剩下老家的房子，但終究沒走出困境。

那天，我看著阿水伯慈藹的笑容，想起那位「大伯」，想起村尾梔子花園散發的芬芳。

梔子花香讓我提早看清人生現實一面，也撫慰我童年所面對的悲愁哀傷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