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檳榔園的夏天

聽說賈西亞.馬奎斯是外公外婆養大的,我也是。

直到念小學以前,我住在花蓮。那時候全台灣都在拚經濟,每星期只休一天,度假時沒有人往後山跑,花蓮一家五星級飯店也沒有,火車票還很好訂。

我爸媽也在拚經濟的行列裡,當時兩人都還年輕,孩子很好生,但錢很難賺,所以,大約在滿月左右,我就被送到花蓮。花蓮就是外公外婆家,我從小跟阿姨舅舅們混,騎三輪車,摘蜂窩,撿花生,採甘蔗,炸牛糞,河邊抓魚,焢窯烤地瓜,糖廠吃冰,拿彈弓打厝鳥仔……

阿公家庭埕前是一片園子,早期種梧桐樹,後來改種了檳榔。檳榔樹瘦高,比起梧桐,樹身乾淨,沒有繁複枝枒,直溜溜長到半天高才炸開一叢葉子。我總覺得這樣的樹不算樹,應該算是巨大的草。

總之,檳榔樹一種下去,阿公的園子就變得明亮許多,光線進得來,陰影出得去,土壤顯得較為乾鬆,偶爾風來,氣流竄遊其中,吹得樹身搖晃,能聽見遠遠的海聲。遇上好天,站在樹下朝上望去,羽狀綠葉風姿綽約,搭配藍天白雲和鳥影,就很有一種南洋風情。

檳榔樹長相其實優雅秀氣,就是名聲不好,阿公要種檳榔,剛開始家人也不大贊成,但還是種,誰教他是阿公。

園子面積不大,算一算恐怕不及百棵,雖是如此,檳榔果子長在樹尾,像巨人褲子裡的蛋蛋,也不好採收。每年盛夏時節,阿公會花錢聘幾個工人來割檳榔,那些工人愛喝酒,吃飯配酒,工作也配酒,眼神總是迷離,身體從不停止搖晃。喝完的酒瓶,他們隨手往園子亂丟,草一掩,就看不見了。

檳榔樹的葉子是靠著葉鞘包覆在樹身上,葉鞘熟老了,就會脫離樹身掉落,像半空一個屍體掉下來。檳榔葉鞘很長,連葉帶鞘可以有一個成人高,質地很韌,飽水的時候像牛肉乾,更乾一點就會像烤得過熟的魷魚,韌中還帶點脆性。

孩子們都喜歡檳榔葉鞘,那是好玩具。

是這樣玩的,把羽毛狀的葉片都去除,只剩下一枝葉柄,充當拉把。葉鞘壓平了其實就像一塊軟皮墊,夠幾個孩子坐。由一個力氣大的當車手(通常是小舅),拖著我們前行,就像拉車。葉鞘厚韌,耐磨,很可以玩上一陣子。等到屁股有感覺了,翻身下來檢視,褲子往往也破了一個小洞,夠阿嬤罵半天。

夏季多雨,遇上雨天,園子裡蓄水,拉車就像拉船,玩起來是另一種樂趣。雨水降低摩擦,速度更快,摔了也不疼,更好玩了。

到了夜晚。

屋子裡依然悶熱,吃過晚餐,洗過澡,大人們會抓幾張椅寮到庭埕前,乘涼聊天。夜空蒼鬱,星光茂盛,像一棵結滿果子的樹,園子裡暗影幢幢,間或一響,彷彿有鬼,孩子們自然不敢再進。大人們聊天,我們就在庭埕上耍玩,有時抓金龜子,有時玩跳格子,吃過的瓜果皮依然往園子丟。

有時,我們也坐下來,旁聽阿公阿嬤跟鄰居講古。大人手上搖著扇子(那也是檳榔葉鞘切割而成的),話聲竊竊,晚風習習,有時,我們就在椅寮上打起瞌睡來,鄉下不時興看鐘,當孩子忍不住哈欠,那就是該睡覺的時刻了。

而檳榔樹在睡意深深的夜裡,也不會停止搖晃,它們天性如此,許多年後,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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