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秀山／枕邊記

有一次，我上一位朋友的住處探訪對方。

那是一個獨居的空間，看上去卻一點不寂寞，或者說它是擠滿太多的寂寞？

朋友的住處擺布了琳瑯滿目、大大小小各式藏物，除了留下人在其中行走、幾處可供坐臥的空間以外，幾乎沒有留下空白的餘地。

愈是端詳，愈發覺得這些滿患居家物件似已都在時間的流動裡安穩入眠了，它們已經一起創造了一個渾成的整全意象。

朋友隨手拿起手頭邊這一枚石頭、那一本小冊，又在取放之間一次次將它們歸置定位，看上去真是愜意極了。

我懷疑朋友有囤物癖。對此，朋友只淡淡回應我：這些東西對我至關重要，它們給我一個安定的美學秩序。

是不是就類似一艘船的錨？我想像，入夜以後，朋友睡時也是這樣讓大量物件簇繞起來的。他在自己珍愛的書畫、物器的保護下，睡得安詳又謐好，他的睡相彷彿暮秋收成後沉靜恬淡的一幅田園風景。那畫面竟像極了我從盜墓小說裡讀到的、我想像裡躺棺內的構圖：一副凝凝不動的軀體，周身堆滿珍稀陪葬物。這樣聯想給我帶來一分暗地裡調戲生者的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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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面看著朋友住處的景況，我一面想起自己的寢床。

為了維護睡眠品質，照養自己中年健康條件不甚樂觀的肩頸，幾年來，我已購入了不少枕頭。尋常的棉花枕或羽絨枕、乳膠枕與記憶枕、獨立筒枕，小型抱枕、長條枕、人體工學枕、伸延到上肢與軀幹的大型側枕與臥枕，甚至傳統的貴妃竹枕與石枕，不一而足。每一顆枕頭，我都抱著一份樂觀期許上去認真躺過了，仔仔細細體驗過了，它們終究沒能像唐傳奇《枕中記》那樣把我接引向一個異度的、抹除了虛實界限的睡夢體驗裡，有的讓我鎮夜輾轉，有的讓我不能定斷取捨，有的能教我晨醒後肩頸疼痛的病況更添嚴峻。

是了，睡眠到中年，或許更像一場拼組積木的遊戲，而最難安置、橫豎無法擺放妥貼的那一塊積木，就是自己的身體。

這些枕頭大抵已被我核認過了無益於睡眠，卻成為關於我睡眠困頓的一席有力證詞，歷歷可辨，無可顛仆，不能詆毀。我遂養成一個習慣，讓它們組成只有我能明白閱讀的熟語。每臨到睡前，我會開始布置我的寢床，哪一顆枕頭該放置在哪一個位置，它們彼此如何交涉，相互怎麼接應……這樣，就會產生各種帶著細微差異的排列組合，它們協力構成一幅每夜變換的等高線圖，有時山巒與盤谷環抱，有時峭壁與險峰競走，我則要自己像個不生功利心、不用力追求睡眠收益的閒散遊人，逐日在同一張床面上耐心調整它們，做好每一晚的部署，一晚一晚在自己的睡眠裡探賾索隱。

而絕對教我感到哀傷的事況是，試驗過這麼許多枕頭後，如今我依舊選擇躺在自己用特殊摺疊方式處理的衣物之上，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夠順利領取一個對上背、後頸與顱部都允稱穩當的躺睡狀態。

我也試著回憶自己幼年時代的睡眠，記得自己總是窩在牆角入睡，或許是因為牆角總是能給我一份安全感？當時，怎樣詭異扭曲的睡姿都不致影響睡眠，都不會肇生清醒以後的疼痛。如今，我的身體不再輕盈彈性靈動似流體，但我依舊在床面周邊角落擺滿各式枕頭。它們一樣給我一種安全感，一個意識關機的錨點，或者更像朋友說的，那是一種只對我個人有效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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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面上的事大抵只這樣，只是內裡蘊蓄有其無限的一種局限。

於是，為了更積極救援睡眠品質，我又把用功移駕到床外。我讀了不少別人整理過的睡眠科學研究。我總是一面讀，一面抱持疑慮，不確定這些資訊的真偽與信度。但我是不反對有一點迷信與誤信的那一種人。血清素分泌有益安定睡眠，我就更樂意和善地對待超商遇上忙碌的結帳人員；褪黑激素周期對睡眠影響至深，清晨起身我就趕緊打開窗簾，睡前提早關室燈；定量攝取維生素D有助避免失眠，我會在一群騎士停紅燈藏在陰影裡時，特意不躲避日照。

如此，「睡前」成為從清醒的那一刻就已開始的事。「睡前時段」也就延展到未睡的每個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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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之於意識，或許類似攝影裡說的魔術光，魔幻時刻。黃昏日落時段天色迷魅瞬息變幻，光彩如戲似夢。這樣說來，進入睡眠的進程更迂緩，更是能夠多貪享這樣的美好時刻，也能算得上是一種福分。每天，來到即將熄燈就寢時，我看著床沿的枕頭，想著今晚能順利入睡，想著可能不順利，無論如何，睡眠也是金角銀邊銅肚皮，可以這樣一次次進出睡眠的邊緣，這樣踩在一個現實與非現實的地界上，我都感到滿足。如果它可以是一個鮮活的角色，我很想將它比擬成一個背著破舊大竹簍上山採拾藥草的老嫗，她是一路辛苦拔足挺進，一面將沿途發現小心翼翼裝進簍子裡，一面進發向著跨越個體生命的山頭，向著不可知的主宰所統轄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