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建彰／記憶在手心，緊握就不忘記

與其問去哪裡玩，不如問跟誰去玩

這幾年感受到，有些人未必有血緣，但可能有更深情緣，我們家和水晶宮就是。一周可見五天，堪比熱戀期，很怕沒跟到，很怕沒玩到。水晶宮的主人M和C，不只有料，而且有趣，交遊廣闊，更慎選好友，座上賓友，各有擅場，總計畫著出遊，一呼百應，主題豐富，有時建築之旅，有時藝術文史踏查，有時演唱會加鄉土小旅行。

我每個旅行都想跟，但每次最大的阻力，都是女兒。

女兒上小學後，不知為何很不願請假，我作為提案高手，很少遇到不埋單的客戶，唯獨遇上女兒，總是沒轍。幾次道德勸說，甚至公權力強制執行都未果，勞動許多社會賢達幫忙規勸，動之以情，勸之以理，女兒總眨動大眼睛，不願點頭。有回，一位滿頭白髮享譽國際的導演忍不住對女兒說：「妳要是跟老師說妳是和這些人去玩，老師自己都會想去的。」

哈哈哈，確實，我常覺得與其問去哪裡玩，不如問跟誰去玩，因為人對了，什麼都對了，而且玩的東西也會完全不一樣。

上回，我們去宜蘭，入住一座清水模建築，好玩不只泳池，還體驗奇妙課程。您聽過手碟嗎？金屬鑄成，圓圓大大如飛碟的樂器，瑞士人發明，正面中央凸點，環繞許多凹槽，用手指敲擊凹槽，就傳出溫婉舒服的音色。

我們家圍著一顆手碟，感覺像圍爐，我開玩笑跟女兒說，這是媽媽炒菜鍋。手指人人有，這應該不難，但我似有肢體問題，總沒有老師敲出來的樂音美麗；原來，手指須以甩水方式，指頭揚起後，往下甩，難怪人家是說彈鋼琴，而不是打鋼琴。

甫畢業入職場的胡姓女經理，立刻掌握訣竅，還跟老師四手聯彈，完整彈出一曲，實在厲害。她多次斥責學習不專心的我為中輟生，完全不顧我年紀可當她父親。台灣知名棒球球評，人稱公字輩，許多總教練遇見他，立刻脫帽敬禮問好，德高望重的他，玩性大發，一手胸前，另手快速敲奏，一副得道高僧樣，把手碟當成木魚，根本老頑童。著作等身翻譯數十部小說的翻譯家，頻喊好難噢，卻彈出美妙樂音，我羨慕嫉妒，心想有美感素養就是不一樣，難怪我家書架擺滿她作品。

我望著散坐一地的水晶宮友，大家平時都一方之霸，此刻成了最可愛的學生，實在喜歡，更覺這種情誼難得極了，彷彿我們都是行星，有各自的生態系，但也繞著恆星水晶宮轉呀轉。

對了，我們還去了做藍染的工房，帽子、束口袋、桌巾任君挑選，圓形、菱形、漸層雲彩，老師問想染哪花樣，我貪心，看每樣都美，樣樣都想要。原來，各色花樣是用橡皮筋綁出，單純圓形還容易，只要把布綁成一束，但菱形就須加上竹筷綁，工序繁複，手拙如我只能依賴隔壁同學，勉強PASS。

在同一缸裡浸淫著，卻綻放不同的生命美感

綁好後，放入染缸中浸泡，手戴手套仔細按摩，後取出，清水下清洗，再泡，再洗。此時何處想用淺藍色，就可拆掉該處，再浸染缸一分鐘，再洗。

以前聽說社會是個大染缸，但根本一輩子沒碰過染缸，我現場玩笑大喊：「媽媽我變壞了！」成品令我學到世事難料，雖不在預期內，可也不會失敗，因為每件作品都美，都是自然造就的機緣。

我覺得，也像我們這團好友，大家的領域、人生際遇不同，卻在同一缸裡浸淫著，然後，又綻放不同生命美感。

夜裡，我們吃烤肉，誰沒吃過烤肉呢？不同的是，主理人請來一部烤肉車，就像小時去夜市烤肉攤，只是今天你們家包下了這一車，實在是我這種「小國寡民」難得的奇妙體驗。

我和烤肉車的夫妻閒聊，發現他們十分看重自己工作，食材要新鮮，調味要留心，難怪我們吃來如同米其林餐廳一般滋味出眾，更讓我喜愛的是，他們國小的兒子同來，認真幫忙端盤收拾，而不是躲在一旁滑手機，小小臉龐，讓人很感動。

餐後，偕友田間散步助消化，晚風習習，各種蟲鳴聲傳來，好舒服噢。之前說要夜遊，我說怕喝醉掉入田溝，大家竟因此起一賭局，賭我會不會掉入，結果，所有人都賭我會掉進去，連我都相信我會，沒人賭另一邊，賭局就沒開成了。究竟我在眾人心中的評價有多北七？我實在好奇，又不想知道真相。

夜色暗黑無光害，我第一個發現螢火蟲，忍不住大喊，破壞了寂靜……噢，實在抱歉，但真美，亮點飛著，伸出手，甚至會停在掌上，似乎暗示著，就算眼前一片黑，還是可能抓住希望，而且，環境愈黑暗，像我這樣光度微弱的小人物，更有機會照亮。

遠遠地聽到鼓聲，節奏明快，類似非洲音樂，我們好奇循聲而至，歡快旋律，讓人以為是年輕人，結果是對老夫妻，對坐庭院，手拍著鼓皮。我出言相詢，才知道先生原本在科技大廠當廠長，健康出點狀況，趕緊辭職，下鄉種田餵養自己，身體也因此恢復。他最近迷上非洲鼓，老夫妻一日農忙後，不待在電視機前，而是一人一張鼓，使勁拍打一曲，說具有奇妙療癒效果，我呆立在那聽著，彷彿也被那活力鼓聲給安慰了。

突然，黑暗裡，傳來一聲孩童叫聲，「再見。」清甜的聲線，我回頭看，是烤肉車的孩子，從藍色小貨車車窗探出，我開心回「辛苦了，謝謝你們給了我們美好的夜晚。」

孩子的笑臉，圓圓的，竟跟天上的月亮一樣圓。

牽著女兒的手，今天彈手碟、染布……還有過往水晶宮的手路菜，我們被親手照顧呵護的一切湧上心頭，我猜，記憶在手心，緊握就不忘記。

我們在水晶宮裡，遊走，被世界款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