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冠吟／偶爾撞到冰山

我跟小珮算不上親密的朋友，因為參加同一個博美犬飼主社團，才有了交集。若在人生中萍水相逢，我們可能聊不上話。她拘謹我外放，她壓抑我藏不住話，她是全職主婦我是工作狂，人生的曲線怎麼繞都很難兜在一塊。這就是「社團」的奧妙，把形形色色的人圈在一起，我們有一個極大的共同點，除此之外相去甚遠。

小珮婚後辭職帶小孩，有過短暫的幾個工作但不長久。加入社團後，小珮認識都是職業婦女的大家，產生工作上的動力，決定開創副業。她本就心細也有藝術天分，小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由於產品實在不錯，加上深知創業維艱，我同為社團友，捧場過好幾次。

無法說出是哪個時間點開始，小珮在社團中逐漸沉默，以及屢次在臉書上訴說自己心情不好，但其他團友去關心，她都客氣推說沒事。直到某天的夜晚，她再度在臉書上情緒爆發，說自己喘不過氣，團友們在line群組裡蜂擁一陣關心，結果當日凌晨，她倏地退出群組，什麼都沒說。

不知不覺的冒犯，引爆炸彈

大家怎麼問都問不出答案，但狀況愈演愈烈，我直覺事情跟自己有關，因為她對我特別冷淡。不過，她說沒什麼啦謝謝我的關心。團友們扮起柯南查案，一起回想了半天，推估是某次跟她買賣時我的口氣不好，踩到她的地雷。但這也只是我們推估，有團友說，這不夠嚴重，應該不至於鬧成這樣。

接下來小珮封鎖了我的臉書，在生活裡遇到跟我親近的團友，會馬上撇開頭不打招呼；明明以往大家有說有笑，還會一起出遊，種種針對性的作為令我錯愕。回想初識時，她對我極度友善且有興趣，小至我身上的刺青、包包衣服的牌子，大至我工作上的事情、我剛出的書，她都找我聊個盡興。

年近四十被絕交的經驗，而且是如此轟轟烈烈的，還真不多。我以為到了中年，大家都有一套斷捨離自己人際圈的「緩降機制」，譬如說把話說開，又譬如說默默疏離，不至於搞得像「恨的迫降」。我怎麼想也想不到是哪裡得罪她，直到今日還是摸不著頭緒，可能是這個又可能是那個，總之當別人看你不順眼的時候，什麼原因都有可能。

同團的朋友說，如果友情要走得長遠，「界線感」要明確豎立起來比較好。什麼事情不能接受、什麼話聽了會被冒犯，每個人的眉眉角角都不一樣。界線感無法確立，他人常常愈踩愈近，一旦太過，心情負載就爆掉。再怎麼親密的伴侶，界線感還是需要的。朋友又說，把話說開還是會讓人際關係舒坦一些，心情悶燒鍋以後爆裂，裡面的內餡通常都讓人難以消化了。

或許我就是那個一直越過界線而不自知的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周星馳的經典之作《九品芝麻官》，片中有一個角色在界線內外跳進跳出：「我進來了，我又出去了，我又進來了。」人際的界線感不是非黑即白，有時候覺得這個人太超過，有時又覺得他還是有討喜之處，通常是來來回回在界線進進出出，直到別人再也無法忍受。

對於人性，我們永遠還在學

小珮帶給我的一課是，「人」永遠比想像得複雜許多，就如同薩提爾的冰山理論，人表現在外的情緒如海面上冰山的一角，海面下的冰山才是巨大又難以理解的本體。尤其是在社交場合的情緒及反應，皆是消化又包裝過後的產物，離真實的核心距離很遠。對我展現高度熱情的她，客客氣氣跟我買賣的她，社團聚會雖然不愛喝酒還是勉強喝幾杯的她，突然展現出極大怒意的她，這些都是她，海面下的她。

人至中年，以為在江湖上打滾久了，多少對人性有所理解，想想，所見所學都還是太淺，種種的以為，真是自以為。有時候別人對你的劇烈反應，某種層面是在回應他自己的問題，你或許踏到了他的自尊，或許踩到了他過去的痛處，每個人都有難以向外言述的課題。面對不明就裡的情緒核彈，檢視自己的所做所為，若沒有離譜之處，積極處理亦無法融冰，那就要學會結案。

結案跟放手是人生中重要的必修課。有些人貌似結案，但心裡反芻不止，反芻會導致思考災難化。這時候，我們需要的是揮別負面想法，認清並接受自己對人性的了解不足，以及接納自己的情緒及過失。世界之大，人總是有不合拍的，因此才顯得知己的珍貴。放下「為什麼」、「怎麼會」、「到底是誰的錯」種種執念，祝福對方也祝福自己，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