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瑩／晚歸

有些情緒是離開才能體會到的。踏出了家門，才會害怕回不了家。在外遊蕩得愈久，對於歸家的恐懼就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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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我第一次到外縣市去找朋友共進晚餐。

還在香港生活的時候，晚餐的平均時間落在九點。如果想生成一個快樂周末，可以在飯後加上續攤的酒吧行程，一周的疲勞將終結在凌晨三點的夜間公車上。我家不在市區，但半夜回家也不算是件難事。

來台北以後，環境改變了我的作息。為了在用餐結束後能搭上大眾交通運輸，我把從前的晚餐時間提前一個小時，且配合店家營業時間再提前一小時。那次的晚餐就訂在晚上六點，剛剛好。

於是，當大家還在享用下午茶，我已經在為晚餐進行準備。新鮮的行程與無聊的日常呈現極大對比，我懷著出門旅行的愉悅心情，一腳跳上客運，把煩惱甩開到九千公里外的海底，讓嘴角的上揚帶我回到抵達台北的那天。那時候，手裡提著再重的行李，雙腳依然按捺不住想跳舞的衝動，腳步輕盈得像是長出了翅膀。哪怕腳邊有一個個煩惱試圖把我留下，我也沒有回頭，只是用力地向它們大喊：「再見！我要飛起來了。」

以前以為換個環境就是了不起的轉變，離開後才明白這一切都只是開始，生活的煩惱不會被我吼一吼就跑掉。身體一旦下降回歸到地平線，客運一旦離開了靠近天空的高架橋，一切就會如常。

與朋友碰面後，再次看向手錶時，時針越過了九點。我心想還算早，但朋友已問起要如何回家？我的腦袋突然變成一大球棉花糖，與水觸碰後一點點地消失。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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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時想得愈多，就愈容易被思緒纏住雙腳，踏不出一步。以前朋友間常開玩笑：「每天花費在通勤的時間都可以飛去台北一趟了。」後來被我利用來說服自己別憂慮太多，無法承擔就拔腿回家吧。當時的我是對的，任我想再多也不可能料到疫情會發生。

我看著手機App上顯示著一行又一行的「末班車已駛離」，心中的恐懼化為一隻又一隻的毛毛蟲，從我的下背爬上頭頂。好不容易遇見一班尚未發車的客運，它卻語重心長地跟我說：「現在還不是時候，請你再耐心等待吧。」我深嘆了一口氣。

三年還不夠久嗎？同鄉的少年、愛家的少女、迷路的兔子，都紛紛找到往家的直達專車。我一邊揮手說再見，一邊告訴自己不能著急，我要再多經歷一些什麼。但那什麼到底是什麼？

我抬頭看向朋友，他提議我們騎車到他家附近的客運站，我迅速地查閱了下班車的到站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捨近取遠是正確的選擇嗎？已經沒時間讓我思考了，順著心跑起來吧。大地遊戲第一站是付款結帳，第二站是電梯下樓，第三站是繳款離場。心急於追趕時間的人，每分每秒的等待都是煎熬。「台灣好大喔。」我脫口而出。朋友笑笑地回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別人這樣說。

我輕輕鬆鬆就跨坐上機車後座，展現出這六年習得的技能。機車的輪子轉了一圈又一圈，肚子裡的食物跟著滾動了一圈又一圈。溫柔的晚風在沿路上輕輕拍打我的背，叫我趕快把過多的擔憂吐出。原來飄泊的遊子心，早已是顆長出根芽的胖胖馬鈴薯，等著我埋進土裡栽種。順利搭上的客運，關上燈後變身成為巨大的搖籃。

「安心睡吧，我們就快要到家了。」它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