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信宏／男性成年獸

我們的門突然被輕輕敲了兩下

快過年的時候，兒子和女兒聽了年獸的故事，覺得居然有這種放肆食人的野獸，非常害怕。我問他們如果年獸來我們家，他們會怎樣反應？

「把年獸趕走呀！」「要貼春聯、放鞭炮啊！」

過年的時候，真正恐怖的是跟孩子在家裡度過漫長的年假，那麼仔細想想，毫不留情吃掉我寶貴的時間與精力的年獸，不就是眼前這兩位嗎？要驅趕這兩隻小年獸，吵鬧可不行，要安靜，不太過歡愉，最好沉悶無趣，抹去節慶色彩。只要有小小的燃點，他們就會煙火一樣照亮夜空，必須讓他們早早安穩入睡，千萬別睜眼。

真的到了除夕這一天，我們住在大樓裡，沒放鞭炮，春聯則是這幾天才要找時間貼，午夜十二點，窗外陸續有鞭炮聲，孩子守歲結束準備睡覺，躺在床上，兒子突然開門說：「你們有聽到嗎，有動物在叫的聲音。」

「只有鞭炮的聲音啊。」我專心聽，確實聽出低沉吼叫聲，漸漸靠近，後來幾乎已經就在樓下。連恍惚快入睡的女兒都聽到了，瞪大眼睛坐起身來。那是獸欄裡，或是動物星球頻道才會聽見的聲音。

爪子撓抓地磚，撞門聲，毛髮在牆上摩擦的碎響，聲音卡在喉頭滾動的聲音。愈來愈近，我們全都靠在門邊、坐在地上，監控門外走廊的聲息。

我們的門突然被輕輕敲了兩下，可以聽見門外原本急切的喘息聲，被刻意調整得比較平穩勻暢一些。

我們不敢開門，希望外面的東西趕快離開，兒子低聲對我說：「為什麼你不早點貼春聯！媽媽早上就叫你去貼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妻子站立起來，整理略顯凌亂的衣服，握住門把，將門開啟一條小縫，再小心翼翼地向外窺看。我們往後退，果然看到年獸站在門口，四隻腳伸直站穩，脖子伸長挺直，雖然身上是紅色與灰色的毛髮，但散發著一種穿西裝的端莊氣派。

「謝謝你們家邀請我吃飯！我好餓，你們這裡好多家明明邀請我，撕下紅紙封條，也收起那一串抓狂的火藥，但我敲門敲好久都沒有回應，只好撞門進去，裡面黑漆漆的，一個人都沒有。」

原來傳說是真的，如果撞門進去有人，豈不是立刻就被牠吃掉！好險鄰居大多返鄉過年了。等等，那我們現在不就是這個「進去有人」的狀況？我們在牠眼裡簡直是一窩鮮美的肉醬！

我拉著小孩慢慢退到妻子身後，節目說過在野獸面前不能拔腿狂奔，會誘發牠們獵殺的野性。小孩根本看傻了，尤其是那一口又尖又利的牙齒，還有緊緊攫住地磚的鉤型長爪。女兒小聲跟兒子說那爪子上有一點點紅色的血。

妻子冷靜地問牠：「你要吃什麼？」

牠濕濕的鼻子扭一扭，越過妻子朝我身上聞，也聞了聞兩個孩子，他們嚇到忘記最擅長的哭鬧尖叫，那比鞭炮還恐怖。

「你們身上有豬腳和佛跳牆的味道！我要吃！」

我以為牠要直接把我們一口吃掉，順便吃到不久前吞下肚的年夜飯。我把妻子擠到更靠近牠，再慢慢多退幾步。但突然想到妻子剛剛好像都在忙著準備飯菜，走來走去，根本沒吃多少豬腳和佛跳牆，我靠近妻子的時候，也只聞到油煙味和汗味。年獸可能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妻子輕巧轉身，繞過我轉往廚房，打開冰箱，在啟動抽油煙機之前，叫年獸進來，坐著等，十分鐘後上菜，完全不緊張的她像個專業的大廚。

我漸漸相信年獸不會大開殺戒

年獸真的走進來了，進門前先抖抖毛，甩掉滿身的鞭炮煙塵與紅紙碎屑，踏進門之後，腳在門口刮泥踏墊上反覆摩擦，能聽到牠的肉掌厚實又帶彈性的聲響。牠坐在沙發上，盯著眼前一片黑幕般的電視，眼睛水汪汪的，善意流轉，嘴巴閉緊，雖然牙齒還是微微閃著肅殺的銀光，但整體竟露出神奇的微笑曲線，牠微微歪頭，對上孩子始終驚訝的眼神。

孩子居然就幫牠開了電視！本來刻意站在稍遠處，牠拍拍沙發兩側，將本來上身挺立的坐姿改成盤成一圈，孩子看見這團毛球，彷彿失去意志地走去坐在牠身邊，手還摸進牠蓬鬆的毛裡。

我打了幾個噴嚏，妻子趁微波爐與火爐正在加熱食物和湯品的時候，趕緊拿著低噪音手持吸塵器，把地上掉落的年獸毛吸進去。妻子跟我說如果我害怕，就先去房間睡，別擔心他們。

我實在是累了，雖然一整天沒做什麼事，就躺在沙發上滑手機、看電視，偶爾昏睡，但因為經歷這場荒謬的造訪，我已經精神耗弱。我守在孩子身旁一陣子，但他們真的就只是一起專心看卡通，同時大笑，因為牠沒看過，有時與孩子討論角色與劇情。看牠這樣，我也漸漸相信牠應該不會如傳說中的大開殺戒。

我後來決定回到房間裡，年獸眼神跟我交會一下下，牠輕輕點頭，溫和有禮，像同事在路上遇到我，會對我做的事一樣，還真的有點讓人安心。

我躺著睡了一陣子，醒來之後，年獸正在洗碗，孩子已經睡了，年獸把水量開得很小，放碗的時候動作很輕，避免任何強烈的碰撞。妻子正在用抹布擦拭餐桌，她開心地說：年獸把我們一家得花好多天才能吃完的佛跳牆、紅燒蹄膀、干貝雞湯、紅燒魚都吃光了。妻子認真料理這些年菜，做足分量卻又知道放愈久就愈少人捧場。現在不只能清空冰箱，也餵飽年獸，真是一舉兩得。

我正想離開廚房，腦中仍咀嚼著年獸戒慎恐懼地安靜洗碗的畫面，不小心踢到孩子玩具箱，因為太痛我大叫一聲，箱子裡的電動車突然運轉，大聲配樂，劈里啪啦的聲光效果。年獸被嚇到了，把手中的碗放下，低吼一聲朝門外奔跑。

看看時鐘，現在是半夜兩點半，我睡得很飽，孩子被我吵醒了，揉睡眼問可愛的年獸去哪了？不是說要陪他們睡覺？妻子接手年獸剩下的洗碗工作，衣服又濕了。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們皺眉瞪著我這隻吵鬧又無所事事的男性成年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