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你想要變成什麼人？

忘記自己的時候，偶爾就會想起以前的事。

那還是個新班，剛上過一堂或兩堂課，小小的孩子們當時都是三、四年級，平均年齡約莫十歲，每張臉笑起來都有點像，如果沒有點名表，我一個名字都叫不出來。

如果可以，你想要變成什麼人呢？我問他們。

蛤？

孩子們「蛤」得很合理，假設性的問題由來並不是要得到答案，而是要得到思考，要學生思考之前先得到他們一個「蛤」，對於老師來說，沒有什麼好「蛤」的。

討論開始的時候有點安靜，有的孩子很認真在想，有的孩子沒當一回事，願意與不願意的孩子，不代表未來會不會成功，但我真心喜歡那些努力思考的孩子。

太平靜了，我要開始來攪動這一池水。

比如說：變成蠟筆小新！

哦，他很噁心耶！

哈哈哈，露屁屁。

比如說：變成川普！

他是誰？

拜託，他很老好不好！

可是他是美國總統耶！我說。

我才不要當總統咧！孩子說。

比如說：角落生物！

好，這個我要我要！一個女孩說。

那很幼稚耶！

幼稚也沒關係啊，角落生物很可愛啊！

又比如說：鋼鐵人！

……這個我還好。全班幾無反應。

原來，復仇者聯盟的威力所及，也不是全人類。

討論雖然鼓動起來了，但每個孩子依然沒有定見，還有人羞於舉手發言，我遂要他們把想法寫在紙條上，等一下來分享。

書寫期間，窸窸窣窣，幾個孩子交頭接耳討論著，還給對方看自己寫的，互相笑得咯咯不停。

收來紙條，我一一唱出那些人物，裡頭動漫的、電動的角色居多，還有偶像團體，好些個我都不認識，得頻頻問孩子，他們很樂於解說，如數家珍。

我想要變成趙OO。其中一張紙條寫著這個，我念出。

全班同學都笑開，也有大聲叫著「哦」的。

那是誰？我問。

趙OO啊！一個女孩大聲回答，帶著開朗笑意。

我想這紙條是她寫的。

那，她是誰呢？我續問。

女孩只是笑，全班也是笑，很難不覺得他們在笑我。

你們知道趙OO是誰？我問。

趙OO就是她自己啦！一個孩子喊叫。

哦……原來如此，我轉頭看她，直覺她就是來亂的。

女孩窩著臉，只露出眼睛，像闖了禍。

不能變成自己啦！我剛剛的意思是說，除了自己以外，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想要成為自己啊！那女孩說著還是笑，笑意頗認真。

我感覺出一點意思來。

真的？問她。

對啊！

妳沒有崇拜或羨慕的人嗎？

可是，我還是想要變成自己。孩子樸拙地說。

我想起以前。

電影《一代宗師》近結尾處，宮二與葉問在香港見面，兩人已是幾度滄桑，就要生死契闊，宮二感嘆之下，托出了習武之人一生的三種進境：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話說起來是很漂亮，大江大海的，視野恢宏，但人畢竟都是孤島，所有走向他人的路，都在走向自己。

見過了眾生，到頭來，葉問依然得見自己。

我看著這個講話很簡單的孩子，那時我還不太認識她，但她的笑容真好看。

確實是我會想要成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