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如果在戶政事務所，一個女孩

抽了號碼牌，一看燈號，還有十幾人需等待，我找了個位子坐下，低頭滑起手機。體感才過幾分鐘，一篇文章還沒看完，叫號已經到我，現在公家機關也頗有私人企業的效率。

趕緊收起手機，小跑步往我的燈號去，落座。

先生您好，請問今天要辦理什麼業務？櫃台小姐笑容可掬，語氣親切。

我要辦戶籍謄本。

好的，請問您有帶身分證件嗎？

有。從包裡掏出身分證，遞給她。

之後，就沒我的事了。

我旁邊的櫃位前聚了一群人，看起來是祖孫三代，有阿公阿嬤一對，中生代四、五位，男女皆有，還有一位小女孩，穿著粉藍色T恤，桃紅色蕾絲小裙，小涼鞋很浮誇，上面有蝴蝶，隨著女孩走動，踩了還會啾啾叫。

約莫幼稚園年紀，女孩臉頰潤澤，眼珠子晶亮，可愛得像利刃似的。

這樣一大家子組合，不知道特地來辦理什麼業務。我挺好奇。

看著他們，僅其中一個女的坐在櫃台前辦理事務，其餘人以一種隱約的圍勢，站在女孩周邊。

小女孩手上有一枝細細的黃色塑膠棍子，細棍子上繫著一顆愛心形狀的氣球，亮閃閃的。她擎著氣球棍子在兜圈，裙襬花一樣撒開，兩隻腳快速交剪著，啾啾響。

我與小女孩的動線之間隔著一根大方柱，沒辦法看見她全時的動作，但能實況聽見家人對她的鼓舞，女孩受到鼓勵，跑得更開心，咯咯咯笑。

戶政事務所內部挺寬敞，像這樣大小的孩子，很適合跑。

接著，女孩便哭了。

沒事沒事。有個聲音趕緊安撫女孩。

我伸長脖子看過去，女孩跌坐在地上，看起來是不小心摔了。

其他家人還沒反應，阿嬤第一時間便蹲下去。

沒事沒事。阿嬤伸手撫女孩的背。

女孩依然哭。

阿嬤幫妳撿起來了，妳看，咻－－。阿嬤把氣球往空中彈去，氣球騰起又落下。

女孩哭得更大聲。

先生，請問您要辦幾份？櫃台小姐的聲音突然介入。

哦，一份多少錢？

戶籍謄本的話，一份是十五元。

哦，那辦兩份好了。我說。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兩份戶籍謄本便印好了。

那女孩還在哭，阿嬤依然在旁邊說著沒事沒事。

這樣就可以了，請問還有什麼業務需要辦理的嗎？櫃台小姐和氣地問。

不用了，謝謝。我說。

沒事哦，沒事。

至此，我已經聽到那阿嬤說了八次沒事。

女孩依然沒有止住哭泣，而他們家的業務還在辦理。

走出戶政事務所，外頭是午後陽光，風熱熱的，幾乎帶著焦味。

我心裡想，這女孩會長大，長大之後，她還是會遇到挫折，那時候，誰要來擔任向她說「沒事沒事」這個角色呢？

這位阿嬤疼孫，是人情之常。

如果她可以換個說法，試著詢問女孩：「怎麼了？」「摔了哪裡？」「需要什麼？」情況又會是如何呢？

女孩會不會就懂得述說自己呢？

「沒事沒事」便是不要感覺，沒有需求。

而在女孩那裡，明明就有事。

很可惜的是，直到我離開前，女孩沒有明確地說，阿嬤沒有明確地問，只是不停地說著「沒事沒事」。

往後，那女孩也許不會知道怎麼說，甚且，也不會知道怎麼問。

一切都會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