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目光隨瀟灑而去

目光隨瀟灑而去。圖/TANK
目光隨瀟灑而去。圖/TANK

不羈不溺,唯有瀟灑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我所迷的女偶像,都有一個特質,那就是靈動深邃的眼睛。千絲萬縷的情緒,千言萬語的台詞,全放在一雙眼睛裡,極有分寸地釋放、再釋放出來。如《阮玲玉》、《甜蜜蜜》、《花樣年華》裡的張曼玉。

張曼玉出席金馬五十,穿一身深藍色蕾絲低肩禮服,佩戴鑽石手環項練,雙手插口袋,從紅毯那端走來,優雅自信,著實迷倒了我。那是我心目中風華最盛、最美的張曼玉。

她和侯孝賢導演合作的金馬形象廣告,俏麗鬈髮,明眸閃亮,風吹豹紋衣裙,微笑走向鏡頭,立定,揮手劃出50字形,從容俐落,氣韻大方,看得我心蕩神搖。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每看一次,就一次被攫獲在她的風采裡,迷得忘了所有塵世俗物。

既說到侯導,也是在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我所迷的男偶像,都有一個特質,那就是瀟灑。《戀戀風塵》、《風櫃來的人》、《悲情城巿》,背後都有一個風一樣的男子站在那裡。他看青春的苦澀悵然,他凝視生命的不知所以,他對待命運的沉重莊嚴,一直是輕到不能再輕、淡到不能再淡的一聲喟嘆,彷彿本來就是這樣。

跟著他的《珈琲時光》的軌道交錯,心情緩緩沉澱在東京清明的天光下;隨著他的《紅氣球》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感受梧桐樹影映疊在車內之人的日常真摯;循著他的《刺客聶隱娘》的笛聲在山間迴蕩,產生因對生命的覺醒和抉擇而有的觸動。

見過侯導兩次,一次在台北之家,一次在紐約影展。聽他說話,那「氣口」既草野又文學,真真是從台灣民間土地上長出來的藝術魂魄。他那一身活生生的「江湖氣」,在電影的冰山結構下,只顯露最溫柔、最蒼涼一角,然後注下一道稀微光線,最後留住一個敘事者的身影,不羈不溺,唯有瀟灑。

一期一會,情我不執

但是,最初看到瀟灑,是在更早以前,也就是像賈寶玉那樣的少年時,從一部電視劇《楚留香》中見到的。人稱楚留香是「強盜中的大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他犯案之後,現場必滿溢鬱金香味,故又稱香帥。

香帥生性雅逸,舉手投足間充滿男性魅力(他的彈指神功就是現代《上海灘》小馬哥的手槍啊),又因他對女性多情體貼,輕易地就教女人託付真心。最能概括他的瀟灑的,是由黃霑和鄧偉雄所合寫的主題曲:

湖海洗我胸襟 河山飄我影蹤

雲彩揮去卻不去 贏得一身清風

塵沾不上心間 情牽不到此心中

來得安去也寫意 人生休說苦痛

聚散匆匆莫牽掛 未記風波中英雄勇

就讓浮名 輕拋劍外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人生悟此「一期一會」,情我不執,便也是瀟灑了。

與楚香帥同時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還有一人,他就是黃哥。黃哥大我六歲,那年他高四,從澎湖來台北準備考試。黃哥是個基督徒,但我不是。我雖不是,卻又跟著他和他的同伴們,常常聚在一起讀書。

黄哥有原住民血統,面孔輪廓頗深,他漸漸成為我的「偶像」,也是因為瀟灑。譬如,他很愛笑,憂愁的時候也笑,笑時嘴咧得很開,胸懷自然而奔放。他也愛唱歌,彈得一手好吉他。讀書休息時間到了,就看他一把吉他上手,弦一撥弄,唱起歌來。他的歌聲好聽,音律又準,使我看得入神,心生羨慕。

黃哥不向我傳教,但他教我唱歌。他親手在卡片上寫下一首兒歌,送給我,再一句一句教我唱:

親愛主耶穌 求你聽我的輕訴

我有個小小心願 獻在你面前

不論何遭遇 擺上我短短的人生

愛你更深更深我主 你外我無所再愛慕

那是我第一首能背唱的詩歌。也就是從這首歌起,我不知不覺走進一個全新的領域,步入一條全然出乎意外的人生軌道,而後恍然發覺,「這條道路一去不再還原」。

黃哥沒考上大學,回了澎湖。隔年寒假,我隻身飛去澎湖見他。冬天,澎湖的風好大好冷,每一道風都能穿牆透石進來。有時,我獨坐在海邊看浪濤;有時,黃哥用摩托車載我去遊覽群島。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吧。

再聽到他的消息時,是結婚了,來到本島。後來,便是他罹癌去世的消息。隨這消息傳來的,是一張他躺在病榻上的照片。他憔悴臉上掛著笑容,手中舉一紙牌,是他親手寫的:

勿悲傷,請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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