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十四張嬰兒床

十四張嬰兒床。(圖/AI生成/柳佳妘)
十四張嬰兒床。(圖/AI生成/柳佳妘)

第十三和第十四張嬰兒床運來家裡的客廳,由木工師傅組裝,穿著汗衫的爸爸也在一旁幫忙,媽媽看起來很開心,忙著張羅飲料請師傅喝。那是我家的家庭育嬰鼎盛期,大大小小總共十四個嬰幼兒。「妳不是想買一架鋼琴嗎?再過幾個月,就能給妳買了。」媽媽笑嘻嘻的對我說,但我卻高興不起來,我感覺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我想要什麼生活?卻也說不上來。從我六、七歲那一年,媽媽就在家裡從事育嬰工作了,我總看著她懷抱著別人家的孩子,忙碌中的媽媽看起來有些遙遠陌生,然而,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這一切都是為了給你們過上更好的生活。」父母是這樣說的。

十三歲的媽媽跟著兄嫂越過廣袤的黃土高原,渡海來到此岸,終於能夠結束寄人籬下的生活,擁有了自己的家庭。念完護校的媽媽頗有辦事能力,掌管著醫院的藥房,因為她不收回扣,不與藥商應酬往來,所以深受外籍主管的賞識倚重。就在她可以大顯身手的時候,丈夫向她發出最後通牒:「辭職回家,好好照顧孩子長大。」其實,從弟弟出生之後,「媽媽應該在家帶小孩」的念頭,就在爸爸的思緒中,愈來愈強烈了。

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的時候,請過好幾個幫傭,為的是爸媽上班時,能有人在家裡照顧我。曾經遇到很可靠又有愛心的女傭阿夏,每天幫我梳小辮子,牽著我的手帶我出去玩,夜晚伴著我入睡。正當和樂融融時,阿夏哭著對媽媽說,家裡叫她回去嫁人,聘金都已經收了,她不想嫁可是沒辦法。那一天媽媽也哭了,她囑咐阿夏回鄉後寫信來,如果日子不好過,再回來工作。阿夏離開後再也沒有跟我們聯絡過。「阿夏不是不認識字嗎?」有一天,爸爸突然想到這件事,他們不再等待,決定尋找新的幫傭。

接下來請到的人都不太理想,有夜夜哭泣的,有手腳不太乾淨的,有把我鎖在家裡溜出去玩的,這一切都令媽媽的工作之路充滿荊棘。弟弟誕生時,我已經進了幼稚園,爸媽將弟弟送去名聲不錯的保母家照顧,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沒想到保母家有個念小學的兒子,趁著弟弟睡覺時,用剪刀剪光了他的長睫毛,這件事令爸爸怒不可遏,終於發出了最後通牒。媽媽原本並不願意,她當時在醫院的薪水甚至比爸爸高。「兒女的成長只能有一次機會,千萬不要懊悔終生。」這是爸爸撂下的「狠話」。

媽媽成為家庭主婦那兩年,於我而言,是永恆的煦煦和日,就像一間小巧的屋子,有著檜木的香氣,門窗透出金黃的光亮。那間屋子裡彷彿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媽媽坐在廚房的磨石子地上,折了一段青蔥,教我吹出聲音。當我下課回家時,媽媽已經揉了麵,做成各種樣式的饅頭,有烏龜、鳥雀和兔子,她用紅豆嵌成白兔的眼睛,那是我最愛的麵食。現蒸的饅頭配上媽媽熬煮的酸甜李子醬,就是我們的專屬下午茶。

冬夜裡特別冷的時刻,大型泡腳盆出動了,大大小小四雙腳一起泡在熱水中,沒有熱水器的年代,爸爸燒了一大壺熱水,陸續加進盆子裡,媽媽則拿著一本《水滸傳》念給我們聽,媽媽是我家的說書人,許多古典小說和詩詞,都是媽媽念給我聽的。聽著聽著,我迷迷糊糊打起瞌睡,醒來時,家裡已經有了別人家的小娃娃。

育嬰事業並不是偶然的,我見過爸媽在夜燈下望著家庭收支表唉聲嘆氣。隔壁鄰居陳奶奶的兒子在跑船,媳婦在銀行工作,從媳婦懷孕後,陳奶奶就常詢問媽媽是否可以擔任保母。村子裡的許多媽媽都做著副業幫忙家計,有彩繪聖誕蠟燭的,手紮帆船模型的……相比之下,當保母是媽媽更有興趣也能發揮專長的。幾個月後,媽媽雙手捧抱著委託給她的第一個女嬰,慎重的攬入自己懷抱。她笑瞇瞇的望著小生命的樣子,就像那是她最珍寶的孩子,小屋裡的金黃光亮黯淡了,孩提的我感到迷失。

爸媽為小女嬰訂做了一張木製嬰兒床,床板具有升降功能,當嬰兒學會翻身時,床板就要放到下層了。因為家長對媽媽的育嬰專業十分認可,於是又介紹了幾個需要保母的嬰兒,我和弟弟的房間擺滿小床,我們只好擠進爸媽的房間,當我更大一點,念國中時就被寄養到親戚家去了。離開家的那兩年,是我最孤獨、最黑暗的日子,也是家裡的育嬰事業最風生水起的時候。我的話愈來愈少了,偷偷懷念著那間早已熄燈的小木屋。因為沒有人理解的寂寞,使我與整個世界保持距離。

不說話的同時,我也在觀察,每個孩子來自不同的家庭,每個家庭都有他們的故事。月眉阿姨和顧叔叔抱著剛滿月的女兒來到我家時,我正趴在餐桌上寫功課,見到高䠷漂亮的年輕父母,簡直移不開眼光。顧叔叔是軍人,出勤時一、兩個禮拜不在家,月眉阿姨在貿易公司上班,常常需要加班,所以,他們希望小月兒能二十四小時交給媽媽照顧,這就是所謂的「日夜」託育。小月兒在我家住下後,外婆姚婆婆很快就來探望了,身形瘦削,穿著旗袍的婆婆,濃妝豔抹,香水味太刺鼻,她的妝髮顯得不合時宜,卻在媽媽面前不斷數落女婿。她看不上軍人女婿,恨女兒不聽話,她詛咒他們總有一天會離婚。或許是聚少離多,或許是年輕氣盛,這對夫妻竟然真的簽字離婚了。姚婆婆眉飛色舞,立刻四處替女兒介紹對象,月眉阿姨臉上的神采消失了,抱著小月兒默默垂淚,爸媽冷眼旁觀,搖頭嘆息。

有天下午顧叔叔從部隊休假,來我家看女兒,小月兒已經學會走路了,顧叔叔替她穿上新買的紅色軟皮鞋。媽媽突然問他:「有新對象了嗎?」他搖搖頭。「想念月兒的媽媽嗎?」他不說話。「晚一點月兒媽媽會送奶粉過來,你別急著走,碰個面?」他反射性的站起來:「不好吧,我還是走了,怕她不想見我。」「她不想見你,你就走,但如果她想見你呢?」那晚爸媽留顧叔叔吃飯,八點過後,月眉阿姨提著奶粉過來,看見顧叔叔好大一震,接著倉皇奪門而出。「月眉!」顧叔叔大喊一聲,阿姨止步了。「我來看看月兒,我也,也想看看妳……」話沒說完,月眉阿姨已經抖著肩膀哭出聲來。媽媽上前拉了阿姨和叔叔一起坐下:「你們聊聊,好好聊聊,有什麼話攤開來說。」

我們全體上樓,把客廳留給他們,他們一聊就聊了兩個小時。爾後,我家客廳成了私密約會的重要場地。月眉阿姨和顧叔叔再度簽下結婚證書,破鏡重圓,這一回,他們連姚婆婆也瞞著。情竇初開的我覺得這場實境秀太刺激了,比任何一本愛情小說都好看。如果我是月眉阿姨,一邊是生養我的媽媽,一邊是我愛的男人,何等糾結拉扯,記得媽媽當時對我說:「不要受別人的影響,聽從自己的心意是最重要的。」

國中時期我遭遇了長達一個學期的霸凌,幾個帶頭的女生每天放學跟在我身後,用非常惡毒的言語羞辱我,她們嘲諷我的媽媽是「奶媽」,而我是奴僕的孩子,我拚了命的跑,想甩開那些不堪入耳的辱罵,同時,我的羞恥和憤怒一層層的堆疊。直到成年後,聽見有人說:「小時候我在奶媽家長大。」我都忍不住出聲:「是保母,不是奶媽。」「唉呦,還不是一樣。」我的羞恥和憤怒升起:「哪裡一樣?你吃了她的奶嗎?她是你家的奴僕嗎?」

沒人知道我為什麼計較這麼無關緊要的稱謂,直到我真心以媽媽為榮,直到我自己覺得無關緊要了。

十幾個嬰幼兒在我家時,媽媽請過幾位中年阿姨當助手,她們可以餵奶、洗澡、煮副食、陪玩,但只要打開尿布看見糞便,就大聲呼喚媽媽處理。媽媽負責沖洗每一塊尿布上的糞便,如此便能掌握每個嬰幼兒的健康狀況。

紙尿布還沒發明的年代,我家每天在頂樓洗晾許多尿布,我一邊唱著歌,一邊將洗淨脫水的尿布甩平,而後掛上竹竿,用曬衣夾夾好。這也是一場耗時的工程,我唱歌給自己聽,在陽光下端詳著一竿又一竿雪白的尿布,好明亮啊,我覷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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