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美／阿娥

阿娥家在稻埕外圍水圳邊，她家後門與稻埕裡地主家的後門斜對著，埕裡的孩子都喊她阿姆。

阿姆家房間衣櫥旁有一部電視，每天下午楊麗花歌仔戲播出前，埕裡的大人小孩就紛紛從地主家前門進，穿過兩個後門，來到她家，全爬上房間木板床。我亦挨擠其中。阿姆像是放映師，解開電視鎖，拉開如百葉窗的拉門，旋轉開關大圓鈕，然後盤膝同坐其中，靜待節目開始。

大家在電視機前，不分年歲，聲氣相通，隨著劇情同喜同悲，一起咒罵奸臣、小人，一起歡呼壞人終得惡報。散場後，往往意猶未盡，邊走邊談論。房間宛如電影院的歡樂時光，直到我小學一年級時，託三嬸的妝奩之福，家裡也有了電視，才告一段落。

約莫我三四年級，那時家庭即工廠，戶戶人家無不從事代工，綁豆乾結的、做聖誕燈飾的、織毛線娃娃的都有。阿姆去工廠大量批項鍊釦頭回家，我和妹妹再去她家，五百個一千個批來做。這工很簡單，只要以所附尖鑽戳掉塞在孔洞裡的金屬屑即可，完成後交給阿姆，按件計酬。

關於代工，只記得看金屬項鍊頭看到兩眼發酸，但從阿姆那兒領到工錢時，高興得眼睛發亮。之後，我升上國中，唯課業第一。求學就業，步入家庭，阿姆幾乎從我記憶中隱去。直到這七八年來，我回娘家，見她不論晴雨，老是在稻埕裡走來走去，初始覺得模樣像是「我想要回家」海報裡協尋失蹤的老人。一回又一回，不知怎地，我童年看歌仔戲那部電視於是一日一日活了過來。有一天，我上前與她話家常，提起童年爬到她房間看電視的回憶，她說都忘了。

阿姆勤走路，行走時習慣將兩手放背後，這使得原來就駝的身形又更駝了。她步伐穩健，慢慢走，從她家，往馬路方向走，再繞進稻埕，回到她家，一圈踅完又一圈，一天踅十多圈。我回娘家時，有時見她行在路中央就趕緊上前挽著靠邊走，並告訴她車多走在路中央很危險，要靠右走，不意她卻反過來勸我，重複了我的話，彷彿與我身處不同時空，踽踽行在時間的另一端，那條我稚年時，沒有分隔線，只有行人、牛隻、腳踏車、肩拖水肥車的馬路上。

阿姆行在路中央，已是一道人人皆知的馬路風景。麵店、早餐店、自助餐店、雜貨店等老闆老闆娘都說她一天出巡十幾趟，駕駛汽機車的鄉親都認得她，不會叭她，會讓她。她退休在家的大兒子則搖頭說：沒辦法，路是她開的，路權是她的。阿姆不走路時，則和三兩個老人坐在她家屋簷下，她們談兒媳孫，談天氣談社會新聞，有時什麼也沒說，和幾隻野貓一起看著路過的行人。日復一日。

有幾次我挽著母親的手臂行經阿姆家門口，她總是一臉笑容中故意把臉一板，側著頭瞪我們，笑聲高亢：啊，兩母仔子手牽緊緊，是要去哪，然後，說起我母親最好命了，有女兒每天回去說說話，出門又有人陪，她都沒有，有一次還怨嘆自己生四個都是兒子，很羨慕母親有女兒。往後，與母親行經阿姆家時，母親就提醒我不要牽她的手。我看見母親的慈悲，也憐憫起阿姆。阿姆的小兒子長年在大陸，二兒子與三兒子幾年前先後生病及意外過世，稻埕裡外人家皆知，只有她不知，每次問起，大兒子都回以他們在大陸，工作忙碌無法回家。近年阿姆失智後，問的次數少了。

某日，我與妹上街，經過阿姆家，她一個人坐在門前矮凳，搖著扇子，看著遠方，問我們去哪，並指著一旁矮凳要我們有空來坐坐。見她狀似孤單，乾脆陪她聊天，沒想到批貨代工賺錢與在她房間看電視竟是我與妹妹的共同回憶，可是阿姆連殘存的記憶也無，我細細說，她還是想不起來，卻是一直笑，笑出兩排亮白的假牙，把粗黑的臉孔襯得更黑了。

我們聊著聊著，她要我們進她改建後的屋裡看看，她帶我們進她房間，說那張床很舒適。房間走道又有一道門，說是她大兒子的房間，她開了房門，我正想說不便進去，她手已指向斜前方，說以前電視就放在那個位置。那一剎，美好的電影院時光歷歷在目，我忍不住摟著她，告訴她當年我往往是赤腳，歌仔戲時間一到，腳也沒洗就爬上床看電視，謝謝她大器大量，不曾嫌髒，她笑笑說，都是自己人，只是看個電視，沒什麼。

這一年來，阿姆的大兒子幫她申請了居服員，一天陪伴二小時，她喚阿姆「阿母」，常挽著她的手臂，穿過稻埕，一起去路口買便當，或是帶她去美容院setto（セット）頭髮。每回見了，她都很開心問我說，這有像是她女兒嗎？有次，跟居服員聊起阿姆，居服員說她老是記錯她的陪伴時間，常常在她到府服務前一小時，就到美容院去問她怎麼還沒來。

阿姆今年九十二了，最近見面聊天就要我猜她年紀，我每回都故意問她八十了沒，她抿緊雙唇，忍笑搖頭，要我繼續猜，累加一堆數字的歲數，把她逗得笑開懷，乾脆宣布自己屬雞，要我算算是幾歲。又說起她這幾年記性差，什麼事都聽過就忘，倒是有一回說起自己不識字，不過日治時期讀過幼稚園，隨即用日語唱起「咕咕咕，鴿子咕咕……」唱完說：人生海海，自己差不多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