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大於一:訪插畫家葉懿瑩
文章與插畫的彼此輝映,於副刊版面上,由來已久。彩色插畫吸睛,自然引動閱讀興味,而文章讀畢,回過頭再看插畫一眼,別有一重或印證或碰撞的火花。插畫占據了第一印象,無形中,多少也形塑了讀者對內文的主要印象。
文章寫得多寫得好,自然躋身而為作家。這道理也同樣適用於插畫嗎?插畫家是如何成為插畫家的?
對葉懿瑩而言,圖像創作是歷經一番摸索後浮出的路。大學主修視覺傳達設計,畢業後,順勢進入設計公司任職;設計公司著重商用平面設計,像命題作文,上手難,終日晝夜顛倒被死線緊追著跑更難。做中學學了幾年,漸漸掌握了門道,也開始認清這份工作的局限:「相較於圖像創作,商用設計能夠自由發揮的空間少得多。」適逢公司創辦新雜誌,她負責其中一部分美術編輯,長了見識,下班後也動手為兒童讀物插畫配圖,就這樣,重心一點一點偏移,直到完全轉移至創作這一端。
她辭了職,遠走歐洲攻讀碩士。人生驟然轉了個彎,可曾遭遇過來自外界或內在的壓力?她搖頭,一來當時年紀小,只知全力奮進而無暇計較得失;再者,葉懿瑩謙稱,和裸辭後直接成為自由插畫家相比,學院猶如一頂隱形而巨大的保護傘,既提供了充分的緩衝和支撐,同時也使人免於立即接受業界檢視。
▋轉化練習
研究所畢業後,起先,她對職涯的發展方向並未加以設限。不過,緣分這事說來奇妙,當她正式以自由插畫家的身分開工,第一個找上門來的,竟是聯合副刊。受副刊之託,她以每個月平均兩三張圖的產量穩定交稿,「這份機緣意外觸發了我人生中一段相當難得的、持續的閱讀時光」。懿瑩解釋著:「為了畫圖,我必須先熟悉文本──直至現今,即使分量多達一整本書,我也會盡力全部讀完──對像我這樣從小習於圖像思考的人來說,大量閱讀其實是全新的經驗。到後來,我發現原來我也需要文學的刺激,說得更精確點,豈止是需要,我簡直樂在其中。」都云行為模式改變腦迴路,這話果然不假。
化文本為圖像,這門轉化的功夫,她將之巧喻為讀書心得。讀書心得百人百樣,一開始,她傾向從文本中抓取關鍵字,爾後當練習逐步上了軌道,她也試著改變作法,不再借助關鍵字,而是先求充分理解吸收整部作品的輪廓和氛圍,再加以表現。「經過消化,作品中我的主體性和獨特性會更強烈,不單單依附文本而生。」懿瑩對自己顯然頗有要求:「儘管插畫一般都和文本同步出現,但假若有朝一日大家有機會單獨欣賞畫作,我希望它也完全能獨立存在。」插畫可以是橋梁,可以是一束highlight,卻不必自我降格為配角。
她的企圖倒也側面點出了圖文之間微妙的位階。按理,如果文本和插畫是一加一大於二,那麼逆向回推,插畫最起碼該當擁有它應得的那份一吧?但實則不然。許是文本先行,插畫遂處處落了下風。
強調主體性,這是藝術創作者都有的自覺自重。從商用設計跨足自由插畫,她固然不必再將自身置於委託方所設定的層層框架之下,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可能我的創造慾也需要被滿足、被肯認,如此一來,我才有力氣繼續下去。」報章刊物給予的空間,反過來留下了她。
不過,創作和接案在作法上的確略有區別。箇中差異,是因應不同的實際需求使然。創作全然自主,從線稿到上色每一步驟皆能仰賴純手工;委託案則必須配合考量委託方的需求,因此,她改用電腦上色,既可保留她偏愛的手繪質感,後續調整也方便許多。
繪畫反映了她如何觀看表達這個世界,卻非唯一途徑。近年來,隨著圖文集《季節禮物:插畫家的台灣旅行記事》、《食常物語》陸續出版,葉懿瑩的書寫也日益受人矚目。《食常物語》寫日常果蔬物什,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妙語如珠:球芽甘藍的剖面和大樹、輪切辣椒乾和綁沖天炮的兒童橡皮髮圈……那埋伏於日常犄角的無數瑣屑,藉著她的慧眼與巧手,再度閃動著鮮明悅目的光芒。縱然如此,她對自身主要定位仍是插畫家,文字之於她,除了記錄,更重要是豐富繪圖的意涵,使之立體、煥發、傳神,至於作家這個頭銜──哎呀,怎麼有點沉重呢。
插畫家同時也是主婦與母親。繪畫慢工出細活,講究專注,而主婦的一日往往始於一堆家務事,兩者如何平衡?懿瑩坦承她的工作節奏偏慢,只好視家務為暖身,等到正式進入工作狀態,家務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環境太亂會影響我的工作效能。」住所與工作室空間高度重疊,時間分配角色轉換倒都還在其次,占用時間精力最巨者,絕對非幼兒莫屬。創作時光何其寶貴──這或許足以說明何以《食常物語》文字篇幅相對短小,札記似的,散落在日常的各處。小歸小,於她,卻切切實實是偷自浮生的片刻充電。
▋大自然的餽贈
長年居家工作,如何與外界維持適度聯繫是道考驗,太封閉怕脫節,行程滿檔,進度又未免堪憂。
若按她原本個性,手感正火燙時,為了確保進度不受中斷,她完全可以連續數日不出門。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近來,懿瑩有意識地逼自己外出透透氣,她常光顧建國花市,從小跟著阿嬤爸爸上花市、養植物,成年後爬山旅行,見了花木蔥蘢心神亦備覺舒暢。人在城市中,綠植是人與大自然為數不多的中介之一,即使植物安靜不通人語,但透過日復一日的照料,人仍然得以察覺植物細微的變化,並為之欣喜或沮喪。同理,她也愛逛農夫市集,蔬菜水果原是更富實用取向的植物。
花草也頻頻在她的畫作中現蹤,從《愛玉子之小蜂旅程》、《花想THE GARDEN IN MY MIND》,到近期的《食常物語》,眼耳鼻舌身意無處不是植物。懿瑩筆下的植物線條簡潔、細緻而不失優美,問起有無訣竅,她竟答以比起屋舍街景,畫植物容易得太多,怎麼個容易法?「不必一直盯著看,順著長勢,虛實掩映疊生就畫完啦。」原來,與其依樣畫葫蘆,不如一早就在心底闢出一方沃土。
▋AI與創作之我
近年來AI當道,「哪些職業最易被AI取代?」之類的網路文章廣為流傳,插畫家每每成榜上常客之一。面對眾門外漢想像中的AI衝擊,葉懿瑩表現了令人詫異的從容:「以我個人來說,我完全不會有被AI取代的危機感。」說到底,人的珍貴之處在於不斷學習成長變化,體悟感想日新又新,AI興許可以勝任插畫家的資料庫,但不可能取代任何人。
在創作上,她是多變的。當作品不再符合內心嚮往,她隨即展開新的探索,直至心靈重獲滿足為止。「從《季節禮物》到《食常物語》,中間歷經諸般歲月人事變遷,我不再是過往的我了,我也不想繼續畫一樣的畫。」肯定藝術中的追尋有其價值,不願自我重複,即使一時不被理解也沒關係──話又說回來,若非對自我實現的執著,AI哪有這麼輕易瞬間出局?
如今,她的下一步指向了製陶。
《食常物語》出版後,一如既往,新點子接連來敲門,更龐大複雜的系列作?著手試驗其他媒材?期間,她再度重拾因育兒中斷了一段時日的陶藝,並進而確立了下一階段的方向。她將陶土製成板,再利用《食常物語》的手稿割出形狀,哈姆、水針魚、野薑花……最後刻劃細部線條並上色。轉頭望向書架上的大玻璃罐梅酒──春日的梅仕事,付諸筆墨之外,竟還能重新以陶器的形式迎來另一個青梅季節,真是不可思議啊。
對向來喜愛不同媒材的懿瑩而言,作品的生命可以這樣無限地延續、擴張;而圖像一旦突破紙張的框架深入日常,除去賦予質地和手感,作品和擺放位置之間的互動也必須納入考慮。「我仍然在處理圖像,只不過換了個媒材和方法,讓圖像主動來到人們身邊。」現在,陶藝成為葉懿瑩在插畫和寫作之外的另一個一,而我們都明白,一乃眾數之基石,自一至千萬,不過彈指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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