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育虹/詩的深海

Alice Oswald《無名人》書影。(圖/寶瓶文化提供)
Alice Oswald《無名人》書影。(圖/寶瓶文化提供)

Alice Oswald《無名人》譯者序

詩,該往哪個方向發展?詩人能如何自我突破?

從一開始,拓造新局似乎就是歐思華為自己設定的創作目標。

愛麗絲・歐思華(Alice Oswald, 1966-)生於英國柏克郡。在牛津大學主修英國文學並拿到博士學位後,她未走學術路線而選擇創作。由於從小跟隨任職「皇室庭園設計師」的母親身邊,耳濡目染下也嫻熟花草,她決定去「皇家園藝學會」上課,取得證照,成為專業園藝師。蒔花弄草能讓腦子空出來,是詩人的理想工作,她說;而這園藝專長在日後也確實支撐了她的創作夢。但雖是園藝家,她自家院子卻雜草叢生蟲屍處處,蘋果樹下的爛蘋果和破羽球網糾結一團,因為她寧可保持生態不受干擾。她的書房掛著水獺皮,是前輩詩人泰德・休斯的遺物。

在書房,除了不時翻閱厚達兩千多頁的山繆・詹森《牛津國家人物傳記大辭典》,歐思華對密爾頓情有獨鍾,曾帶領社區社團演出《失樂園》。她也十分喜愛貝克特,說他是「躲在針孔後的劇作家」,創造出一間語言的暗室,讓光從暗室穿透。──她偏愛戲劇也有淵源:在大學社團演出莎劇時,她與先生歐彼德(Peter Oswald)相識,歐彼德後來成了知名劇作家,曾任莎士比亞劇院駐院劇作家多年。

出版了八本詩集,帶大三個孩子之後,2019年她終於重回母校,擔任第四十六任「牛津詩歌教授」。這榮譽職位設於1708年,人選由牛津校友投票決定,之前受聘的有奧登、希尼等前輩;歐思華是三百年來獲選的第一位女性。「詩歌教授」任期四年,職責是每學期作一場演講。她的講題包括〈剝蝕的藝術〉、〈訪談水〉、〈國王在夢中〉、〈哀悼地球〉、〈詩的生與死〉等。

從這些講題,從歐思華人生不同階段的抉擇,我們多少可看出她的生命關注和傾向:大自然,文學,生死冥想。

歐思華1996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石磴間的東西》,其實已顯示她的創作基調。除了多首觸發自生活和自然的抒情詩,比如第一首〈霜寒中剪樹〉:「生命的彩帶在拋出的中途凍結……」,詩集後半是一篇以中世紀民間傳說為背景,三百多行的長詩,〈愚民鎮三名智者出海以網捕月〉。她細筆描寫海上明月的變化,敘述那三人以網捕月,一切注定枉費的經過。詩人或有藉之自嘲以文字捕捉感思的徒勞。

2002年詩人完成第二本詩集《橡河》。這是她歷時三年的田野調查成果。整本書是一首長詩,寫那綿延七十五公里,流經英國西南部德奉郡的橡河(註一)在時間流變中的故事。詩人實地探訪依河為生的擺渡人、測量員、盜捕漁夫、疏濬工、羊毛洗染工、獨木舟子、森林員等,根據這些「人」的故事,及河岸的殘骸、皮毛、頭髮、指甲等生物遺跡,描繪出一條河的生命。詩裡一切反浪漫的腐朽、衰敗、種種不堪,因為詩人抒情的筆法而得以舒緩。全書內容踏實,結構緊密,想像豐富,文字細膩,為她贏來了當年艾略特詩獎。知名文評作家珍妮・溫特生(J. Winterson)說歐思華「將荒郊野地的外境,變成慾望所在的內景」。

歐思華的詩約略有兩大類場域:大自然與古典文學。2005年的《樹林等等》及2009年的《夢遊瑟芬河》與《雜草與野花》,證實了她鑽研題材與精煉文字的自我要求。《樹林等等》裡的〈聖詠致彩虹〉有這樣兩行:

願我常在一個字的斷橋上醒來

像蛛網的痕跡在風中。無所牽繫

《雜草與野花》獲得泰德・休斯詩獎;但真正展現她創作高度的,應該是她2011年的長詩集《紀念碑》。

《紀念碑》是一篇輓歌、反戰詩。詩人帶著考古學家的冷靜態度,及匿名旁觀者肅穆的眼睛,重現荷馬史詩《伊里亞德》的特洛伊戰爭。她不寫英雄的傲人事蹟,只寫「肩並肩,在孤獨與訝異中死去」的不幸無名戰士與倖存家屬的哀痛。她像是從史詩的後門潛入城堡,傾聽那些在廚房或臥室避難的老弱婦孺,如何為她們橫屍沙場的父親、丈夫與兒子哭泣。

結合了政治與個人,這首詩探討的是戰爭與犧牲之無謂,以及慈悲的本質。在向史詩致敬的同時,歐思華也極有技巧地責問了荷馬的英雄崇拜和父權思維。對於歐思華,《伊里亞德》是一個豁口,從中她看見荷馬所見,再以女性視角與冷凝筆法,重新思考事件。詩集主編說這首長詩「根植於詩歌的口述傳統,帶著一種煉金術與薩滿巫術的力量」。

《紀念碑》入圍艾略特詩獎短名單。由於那一年的詩獎轉由一避險基金公司贊助,歐思華覺得與理念不合而退選;但次年,2013年,她不負眾望拿下兩個雙年大獎:華韋克寫作獎及波普斯坵歐洲詩獎(註二)

接下來是她2016年出版,再度連奪格瑞芬詩獎和柯斯塔詩獎(註三)
兩個大獎的《沉沉醒來》。

《沉沉醒來》分成兩部分:前半是二十二首抒情詩,後半是一首長詩〈黎明的人〉,副題「黎明生命中的四十六分鐘」。

歐思華的繆斯是光影與水,是時間、天候、生長、腐敗與無常。她要求讀者用眼睛感覺,用觸覺聆聽,訓練讀者「換位」,去做一隻鳥,一株盆景,甚至一具屍體。例如那首〈天鵝〉,她寫一隻死去的天鵝,對著自己腐爛瓦解中的身體感嘆「怎樣一種細節的浪費/怎樣每根羽毛下的沉重」。

〈黎明的人〉主角名叫逖叟納斯。(註四)希臘神話中他是個吟遊詩人,也是特洛伊王子,與特洛伊國王普利阿莫同輩。有說他愛上黎明女神,也有說是黎明女神迷戀上他;不論如何,他因此成了「黎明的人」。女神為了與他長相廝守,請求宙斯賜他永生並獲得應允;但女神忘了請求宙斯也賜逖叟納斯青春永駐,逖叟納斯因此逐日衰老,終至無法行動,只能天天守著窗喃喃自語,等待黎明出現……最後變成一隻蟋蟀,在黎明前不停嘶鳴。──據柏拉圖說,詩人死了會變成蟋蟀。

長詩寫的就是那等待黎明的詩人,從清晨4:17到5:03如夢似醒間的念頭,整首詩有音樂的時間感,也帶著貝克特短劇的實驗性。2016年曾有《衛報》記者問歐思華是否覺得自己的詩「愈寫愈黑暗」?她說她熱愛生命的活力,但也不介意生命的剝蝕與腐敗,因為有死亡才有生命循環。

她喜歡詩有融冰的形狀,會消失,只存在片刻。

2018年歐思華與英國前輩畫家威廉・提利爾(註五)攜手創作詩畫集,在畫家八十歲畫展時出版。那些詩作之後經歐思華重編、增補、修改,在2019年結集,成為她第八本,也是最神祕的一本詩集,《無名人》。這是繼《紀念碑》之後,歐思華再次以荷馬史詩為靈感完成的長詩集。

如果說《紀念碑》是一座陣亡將士紀念碑,見證《伊里亞德》戰爭的血腥,將烽火的烙印留在大地;《無名人》描寫的則是《奧德賽》英雄渡海返鄉的遭遇:一些流動的,斷續的,未成形的,痕跡無處可尋的故事。詩人像是藉著海洋訴說「空無」,世間一切勢必被遺忘、湮滅的命運。

詩集名「Nobody」一字的希臘文Outis有幾種解釋:「無人」(沒有人),「無名小卒」或「無形體的匿名者」。這書名當然讓人聯想到狄金遜名句:「我是無名小卒/你是誰?」但它其實源自《奧德賽》中一段插曲:特洛伊戰爭結束,奧德修斯在回航綺色佳途中,與屬下在塞弗洛斯島被獨眼巨怪拘禁山洞。獨眼巨怪命令奧德修斯報上姓名,奧德修斯答:「我是Nobody。」在屬下陸續遭巨怪吞食後,奧德修斯設計以木樁刺瞎了巨怪。巨怪的慘叫引來同夥關切,卻因他一再大喊「沒有人在洞裡,沒有人刺瞎了我」而紛紛離去,奧德修斯與手下便順利脫逃。

「Nobody」這一簡單卻多義的字,也暗示了《無名人》這本詩集的撲朔迷離。長詩採多角敘事。敘事者包括返抵家門即遭妻刺殺的邁錫尼國王阿加梅儂;為丈夫殺女以祭海神而懷恨,之後移情別戀的王后克呂泰涅斯特拉;與王后相戀並密謀弒君,以報殺父之仇再奪回王位的國王堂兄埃吉斯特斯;以及受國王之託監視王后,卻被放逐荒島的宮廷詩人。除此,許多希臘神話人物也如幽靈飄忽出入,比如:海神之子普洛特斯、日神海利歐斯、命運女神、奧菲斯、赫密士、殉情投海變成翠鳥的阿賽歐妮、愛上奧德修斯的海精靈卡莉普綬、想插翅飛離小島而墜海的伊卡洛斯等。敘述的語氣隨敘事者的身分而變化,起伏跌宕如多聲部複調。長詩開篇這樣寫:

……這首詩就游移在這些故事的灰色地帶。詩的聲調被風吹散被水漬損,彷彿有個人剛要開口吟唱《奧德賽》,卻被一艘船帶去岩石島……

詩人描寫阿加梅儂在浴池遇刺:

命運之神割斷了他的咽喉

他就像水滴晃悠在這

  潮汐

      填滿的

      蝕洞

在垂死掙扎中,阿加梅儂仍覺自己「並非無名小卒也許值得/比我命定的輝煌稍微光彩些的境遇……」。

詩裡形容那孤島上的宮廷詩人「乾得像菸灰缸在那兒踱步/虛構幾首拼湊不齊的關於我們的詩」。而對翅膀已經融化,往海裡快速墜落的伊卡洛斯,歐思華寫:

他的暈眩感攀升攀升

將他專注而疑惑的目光

直直帶到視野最高處他忽然就看清

他的命運已昭然揭示他撲動雙臂

        驚飛

    幾乎樂於就此放棄

  他開始

墜落

就這樣,歐思華以不聚焦的半透明筆法,帶領二十一世紀的讀者進入史詩虛實難辨的氛圍;而詩集裡那些全然空白,或只有一行文字的書頁,更開啟了我們詩的想像……

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呢海的起點無止無盡

《紐約客》評論《無名人》,說歐思華戲劇化的語言彷彿海神,或水銀,滑溜、多變,是大膽的實驗,像一首前衛音樂,催眠著讀者在似懂非懂中接受它,其中的距離感時時考驗讀者的「迷航忍受力」。

距離感,前衛,大膽的實驗。這些評論,我想,歐思華應該會欣然接受。她曾說多數人以為詩是為了撫慰人心,但對她,詩是偉大的攪亂者:「詩的本質是激進的,它質疑思維的既有秩序……可以在思想的根源起作用。」

2019年在「牛津詩歌教授」任上第一場演講,詩人的主題是‘The Art of Erosion’,剝蝕的藝術。她說詩有兩種寫法,一種是增建法(添加),一種是剝蝕法(削減)。她的詩試圖呈現大自然與時間的力量,其中的無常與殘缺,一種「剝蝕」的過程:剝蝕,是時間的印記,時間的藝術。

《無名人》似乎也透露出詩人無以名之的生存,或創作,的焦慮:《奧德賽》寫荒島上的英雄因自稱「無人」而得救;《無名人》裡荒島上的詩人一再狂喊「有人在嗎?有人在嗎?」卻無人回應。──回應他的,是潮浪,是烈日,是風;無人拯救他於孤獨與消失。在詩集前後,歐思華多次提到「流動」兩字:Fluid,Liquid。詩是流動的,她說。是否這部詩集,一如書封最底處那一行小字「一首海的讚美詩」所示,最終是為了讚美海,海的特質,及它所象徵的一切:神祕,不確定,流動……遺忘?

綜觀歐思華的創作,她不寫「非個人經歷」或「主題公園式」的詩。她筆下的大自然如夢似幻,卻來自清醒的現實觀察;重新詮釋的古典故事,則充滿了人道思索與無分別的不忍之心。另一特點是:她極重視詩的口述傳統,認為詩除了文字,也是聲音的雕塑。她強調朗誦之重要,以為朗讀的當下性與文字的流傳性,應該並存;因為讀詩的語調、聲音變化,會帶給詩不同的生命力。「詩是一種古老的記憶系統,需要被大聲聽到,或至少用讀樂譜的方式去讀,以激發想像的,有別於理性的,對詩的了解。」她說……

但這就是海

依然背對著我

千變萬化的形貌一律朝向他方

而誰又能解讀

萬籟中這一聲響


  你聽

● 註一:橡河(River Dart),Dart一字字根Dar在凱爾特語是「橡樹」。

● 註二:Warwick Prize for Writing及Popescu Prize for European Poetry。

● 註三:Griffin Poetry Prize及Costa Award for Poetry。

● 註四:〈黎明的人〉英文篇名‘Tithonus’即主角之名,逖叟納斯。Tithonus是古希臘文Titone(黎明女神)的陽性詞,意為「黎明女神的伴侶」。

● 註五:William Tillyer(1938-)英國當代重要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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