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淘寶懺情錄（下）

這可是窮人但不放棄對壽山石的同樣耽美啊。只有我是完全非雕刻行內人，就是太珍貴的境遇，夜來遠在台北家中，就可以如鑽進福州傳說中的鬼市，黑裡拿手電筒，半座山上千石農攤位的這樣一顆顆原石，你自己練眼力，可能在一坨皺皴粗礪的石疙瘩中，切出一角美如夢幻的善伯綠凍、美豔芙蓉，或漂亮的杜陵章。

每晚游梭在那光屏中的，小魚般，前一個小時就是小普石，通常那直播姊妹其中一個，對著一桌堆放的原石，她總是那麼眷戀不忍，交代這是什麼坑種，就著切面用手電筒打光束進那石的內裡，這時小魚們全靜蟄不動，常是16元第一手就得標，我也是那時非常有感覺：「啊，中國經濟恐怕出問題了。」女孩總是哀聲嘆氣，為那些每一方都應有自己祕密之美的石頭，也為或許她們是自小家中做壽山石，她們像魚販，從水箱抓魚、殺魚、剖魚、刮鱗，游刃有餘知道這是海中千奇百怪的哪種魚，但沒想到有一天，這嬌貴的石頭淪落此等境遇。

但到了最後半小時，剩下桌上排，那最後十件以內的那幾顆「《紅樓夢》裡的十二金釵」，天啊，那些小魚這可才活躍起來，水池中翻跳，啪啪啪標價在那倒數計時器中，一口壓過一口的上漲。通常到了一百多以上，就剩三四人在競逐，可是若真的到極品當晚石中皇后，許多次是四、五百塊之後，還會有兩人像對掰手腕，拚意志力的你加一口、我再跟上，這和佳士得拍億級什麼乾隆官窯粉彩轉心瓶，一樣的人類二人單挑的「等對方終於嘆氣放手」完全一樣。只是這小小直播間那疲憊你加一口、我再加一口，最終拍鎚落定的，至高就是人民幣一千元。我自己就身歷其中，跟某個也識石懂石的硬角色放對釘孤支，終於得標，後來寄到台北拆開包裹，那真是美到為那石竟如此便宜到我手中，又僥倖又哀嘆。

▋哪裡冒出個「台北軍軍」？

這段美麗的經歷，有一個好玩可記的：每晚那小小直播間，那些靈光竄游的小魚兒，不，那些我不知道他們各自在真實世界是什麼人，但在淘寶帳號都取著一些很酷的名字：什麼「天涯孤狼」、「絕不再買石」、「路遙知刀力」、「江湖海水紋」、「萬花嬉春」、「李璽他舅」（？）……當然更多是一串阿拉伯數字的帳號，我也沒當回事，直接就用我在淘寶登記的名稱：台北軍軍。

但就是有幾個晚上，我和這些各有怪稱謂的陌生人，在最後那最夢幻的幾方石頭的競標，先是群魚亂竄、波光晃漾，但最後就剩我和另一個也志在必得的，譬如那「路遙知刀力」，你一手我一手的加，到了四百多塊，我雖有點慌但就是一股跟他槓上的氣勁，再加，遠方的他也加，我再加，他又加，其他小魚兒都讓開噤聲觀戰，那一刻我好像自我膨脹是個手頭超闊綽的豪客，其實我就是個一海之隔的窮文人啊，對方說不定也只是個在福州哪個小作坊不得志的年輕雕刻師啊，但那個拚掌力的輝煌、揮霍、夢裡不知身是客，突然聽見，那真的愛她那些壽山原石的女孩，問：「台北軍軍老師，您還要加嗎？」我才突然驚覺，在那個湊聚著一群愛石，但老的、小的，都是不會去買那藝品店裡上萬一方名家鈕工、光滑晶透整章的「穿草鞋的」（應說真的來相顆好石頭回去埋頭雕刻的），只有我是真的為買那原石，藏書櫃裡啊。他們一定想：「他媽的哪裡冒出個『台北軍軍』這像小孩來鬧我們這些苦命人哪？」大約兩個月後，這個直播間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