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晨×吳緯婷/旅人,與他的動盪國界?──魔幻安地斯vs.電子巴別(下)

吳緯婷。(圖/吳緯婷提供)
吳緯婷。(圖/吳緯婷提供)

前情提要:吳懷晨×吳緯婷/旅人,與他的動盪國界?──魔幻安地斯vs.電子巴別(上)

▋世界抹平,異域為何?

吳緯婷:因語言而起的誤解和悲劇,以至於仇恨和對立,真令人遺憾。但有沒有可能,我們終於要進入,這世界是平的時代?

出國期間,德文菜單用手機一照,配料、醬汁、酒水清清楚楚。有日走在街上,我突然想起一個遙遠懷舊的詞──「快譯通」,還有人知道那是什麼嗎?十幾年前留學英國,還認真抉擇是否放入行李。那時假日窩身圖書館,捧著原文書狂查線上字典,而現在大學生的英文千字小論文,打開AI軟體,幾秒鐘輕鬆解決。別說年輕人了,連這次機場接送的六旬歐吉桑司機,也扭頭熱心推薦一款app,擔保我歐洲走透透。

再隔幾年,必定會出現平價、普及的翻譯裝置,而這些裝置我們也提前透過科幻小說和電影,想像過它們炫奇的樣貌──鋼鐵人的眼鏡也好,投影出的浮空螢幕也好,屆時語言的隔閡消除,異國巷弄不再令人卻步,各國既有政治、經濟優劣勢重新洗牌,人們行走在一個暢行無阻的大地。距《聖經》故事四千多年後的今天,我們是否正見證,巴別塔將被反轉的一刻?  

我不禁思考,語言如果不再是個問題,在文字領域中可以「圖謀要做的」,該是什麼?文學當然是字與字之間精巧的火花,有那些幽微的配置和心思,但如果AI一再修正,愈來愈聰明、精準,大幅降低語言的藩籬──閱讀書單,能爆炸性地擴增;各國新作,也不受出版和翻譯的篩選局限;書籍的活動和對談,能即刻線上與全球讀者接觸──光想就令人興奮。

吳懷晨:但我認為應再深思,世界扁平,失去在地化,或語言被抹平,那異域為何?文字的觸感,宗教的悸動、種族差異或語種延異,真能毫無隔閡?我那時每天眼見四千公尺的安地斯山脈,黃褐色岩塊稜角,全然刀刻模樣;上萬年的山峰,仍活生生桀驁不拘。

一周過去,政治事件卻越演越烈,全國支持原總統的示威罷工不斷,已近十人死去。既有爆炸案,也有武裝衝突,我在庫斯科周遭參訪過的村落就有一個少年死亡。庫斯科飛機鐵路皆斷,進入無限期大罷工,離開馬丘比丘後,我回不到庫斯科,但只能暫留在六十公里外的古村歐蘭泰坦博(Ollantaytambo)。歐村也遇上罷工抗議遊行。

歐蘭泰坦博村是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之地,隨時抬頭,就可見數百年前印加人建立的宏偉花崗岩碉堡鑲嵌山邊。棋盤狀的村子有四條渠道,終年不斷的雪山雪水日夜澎湃川流而下。遺址石牆現在是滿滿玉米田的圍籬。小村悠靜,居民善良。

我只能繼續探索附近山谷故道,跟鄰村的一名少年去尋找印加古國的採石場,上升到三千兩百公尺。某日傍晚,看完阿根廷闖進世足決賽後出去散步,村裡男人也正腳上對決著,球場圍籬就是印加帝國石牆。

所幸歐村完全能夠自給自足,又安全。那幾日常去用餐的咖啡店主說,我們很幸運,他說這是一個奇怪的、不可思議的時刻。問他對示威罷工的意見,他說要尊重,因為農民工的抗議是有尊嚴的。

聖谷山勢雄偉,悠然吞吐著天地,美哉聖哉。

吳懷晨。(圖/吳懷晨提供)

▋刻在骨子裡、流淌血液裡

吳緯婷:旅程最後三天,我從林茲回到維也納,拖著行李箱,到了住宿的地方。那是個星期日,離中央車站走路約二十分鐘的地方。原打算自煮,但Spar、Hofer、Penny什麼超市都沒開,我跟同行饑腸轆轆,在附近的街區,找到土耳其烤肉店。當血糖上升,回神過來,發現路上全是中東面孔,公園裡充滿棕膚黑髮尖叫奔跑的孩子們,而用Google地圖好不容易找到仍營業的超市,也是中東雜貨攤。接著夜晚來臨,小社區裡似有晚宴,不知何戶傳來中東流行樂,明快強烈的節奏,歌聲婉轉又高亢,烏德琴、奈依笛、鼓與鈴鐺纏纏綿綿,一路狂歡到夜半。「這裡究竟是哪裡?」說維也納我不信,恍惚置身伊斯坦堡。

國中之國的情況,其實四處可見。曾拜訪移民多年的熟識長輩,他住在紐約皇后區的法拉盛,就算英文不通,生活也無甚妨礙,出門都是中字招牌,路邊餐館冒蒸籠熱氣,攤販用中文扯著嗓子喊:「特價!」

為什麼人移動到了另個大陸,在地工作、生活,仍傾向吃同樣食物、聽相似音樂、與同樣膚色的人住在一起,建起一樣的城?

而幾個月前,我們守在螢幕前,跟著麟洋配每一球的起落揪心,為林郁婷奪金發自肺腑的歡喜,才剛感受過那股奧運旋風。那些聲嘶力竭不單單為了運動員的表現,也包含以「台灣」為名的狂喜和驕傲。

一定有些事物,是刻在骨子裡、流淌在血液裡,即使網路、即使AI也改變不了的。那些界定了我們是誰,也滲透進入文字,成為作品靈妙的魂魄──徐四金的鴿子、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珍.奧斯汀的達西先生、喬伊斯的布魯姆。

吳懷晨:我滯留在歐蘭泰坦博村第四天時,火車也斷了三日,路上滿是路障。村子口,村民砍下巨木阻擋通行。之前兩日,庫斯科發動大遊行,失控的群眾燒毀了市政廳,劫掠了購物商場及珠寶店,古都機場圍牆被鑿出八個大洞,國內外班機已全部停飛多日了。接著,祕魯全國進入緊急狀態,午夜,武裝部隊及坦克車開進庫斯科——這個以古老宮殿與神殿聞名的古城。雖然庫斯科至少有上萬外國旅客,衝突不致延燒到外人。

第五日中午出去吃飯時,廣場四周所有商家又緊閉,不准營業,因村子裡又開始示威遊行。但走到隔巷麵包店,偷偷敲門,店主馬上開了,放我們進去採買。說要買一個,他直接包了四個給我,共祕魯幣一塊(台幣八塊)。商家也想做生意,但他們也體恤同胞的尊嚴。

再走到隔壁雜貨店,同樣偷偷開門進去,買了一堆水果及兩顆蛋。我喜歡這名祕魯少女結帳的方式,她把四顆桃子放上電子秤,小結1.78元寫上日曆紙;三顆李子再放上,小結1.56再寫入;香蕉2.89元;檸檬兩顆1元。然後,如小學生練習算數般把這四個數字在日曆紙上一一加總。她的加法速度不快,等待的瞬間,我為她的純樸無欺而悸動。

我擁有了兩顆蛋。

步行再經過廣場,示威人潮暫歇,滿滿的人群塞滿廣場,所有人都在啃食碩大的白色玉米。我看著安地斯山脈下生命延續了數千年的農民,他們黝黑皺紋橫切的臉龐,身穿羊駝毛所編織的彩衣,他們蹲坐吃玉米的身姿有泥土般的生命力。如你所說,必有某些事物,永恆刻在骨子裡、流淌血液裡。全場上百人都停下來啃玉米的狀態。安地斯山地所生養的玉米,狂熱動亂的南美,我真正撞上了魔幻寫實。

▋藝術的「國中之國」

吳緯婷:你的祕魯行一定深蒙小說之神眷顧,充滿危險與對比。一邊是示威宵禁,烽火坦克;一邊是雜貨少女謹慎秤重,供給人日常維生所需。我們筆談的當下,正是山陀兒颱風來襲,昨夜水果行取了哈密瓜、檸檬、香蕉,老闆娘也是一一按下數字,而帆布被風雨吹得飄搖,彷彿相應了你當時的街頭。廣場眾人啃食白色玉米的一幕,遠古山脈、地糧、農民在當代動亂的映襯中,動與靜、變與不變、千年土地與現刻戰火,果然魔幻。

我這趟的小魔幻,發生在展場。

林茲電子藝術節五天節期,城市湧入超過十一萬多的外地觀眾,在如同迷宮般的「POSTCITY」主展場中,我們肩並著肩,遊走在不同的小隔間,緊盯德文與英文並置的說明牌,被不同展區的策展論述迷惑著,一層又一層往下走。各國觀眾站在台灣作品〈Patching計畫──豬血糕〉前久久,看AI產生出的各國「豬血糕」面貌,揭露主流AI可能產生的區域認知偏差(下方主機放了一包綠乖乖,秒笑)。再往前走,我們被比人還巨大的銀色機器魚群包圍,牠們在空間裡上下游動擺尾,孩子們尖叫佇留不走。最特別的,是一個以堆肥作為超級食物的計畫,展場外播放紀錄片,呈現團隊如何在郊野用植物、剩料、菌、桶子發酵製成堆肥,展區桌上深黑、咖啡、褐黑諸多小瓶罐一字排開,旁邊放拋棄式木湯匙,讓觀眾立吞堆肥。眼見前方金髮洋裝女士,挖起宛若土壤的那些放入口中的片刻,我有點懵。 

試問:離開展場,誰會在日常空間裡,自然而然品嘗堆肥?

耿一偉在《哲學小分隊:暴擊藝術世界的45問》中說:「藝術需要框架才會呈現在我們眼前,這就是人類的境況。」美術館中,畫作外圍那一圈木製的、金屬的邊框,即是一種界線和提示:在這之內的,是藝術品,是應該被觀看、欣賞、思索的對象,將作品與外界切割出來。展場也是,杜象1917年於連鎖店購買陶瓷小便斗,加上簽名,命名〈噴泉〉,提交展會,事物加上概念,產生了新的脈絡,小便斗從尋常物件,成為改變二十世紀藝術史的重要作品。

於是我忽然想,藝術季可能成為另一種「國中之國」,具備構成國家的各種要件──人民(觀眾)、領土(展場)、主權(藝術性)、政府(主辦方)。進入展場的人們,都帶著一種被未知統合的慾望,放下常態生活的理解和慣性,戴起名為「藝術」的濾鏡,以至於我們比平時更柔軟、更易被說服、更願意冒險及幻想,因此更有機會,看見另一個世界。如同巴黎六八學運的名言:「讓想像力奪權。」一切都可能是藝術,踏入展場的子民,樂意天馬行空,在這國度裡,共享的文化和語言是對藝術的信仰,而策展論述,意圖引導集體潛意識的共組。

然而早如《奧德賽》所示,歸途比出發重要,出走是為了好好回歸。展場踏出,我可以瞬間抽離,但你浪跡祕魯的歸途,無論心理上、物理上,聽起來都格外困難。

林茲電子藝術節展覽空間裡,上下游動的銀色機器魚群。(圖/吳緯婷)

▋那一夜,動盪世界為何靜止?

吳懷晨:讓我跟你講講另一種怪誕變形的國中之國:八◯年代末,許多光明之路的分子被捕後遭嚴刑拷打,女性遭輪姦受辱是常態,但當時,共黨分子的勢力已經大到他們在監獄裡自給自足。監獄大門是軍方管控,入到內院,光明之路的同志自成一國,自己控制作息,每天持續思想教育,四處高牆懸掛著繡上榔頭與鐮刀的紅旗及古茲曼的肖像,到處寫著醒目標語:「只有毛澤東主義才能拯救我們」、「發動群眾戰爭,服務世界革命」。犯人們定期開讀書會,上演話劇,晨課時唱著用安地斯民謠重新填詞的歌曲〈毛澤東萬歲〉。

 回到受困那當時,也有人提供給我們國中之國的逃法,走水路。

吳緯婷:水路?

吳懷晨:是的,當陸路空路都被封鎖了,有人便建議我們走水路。他們說許多觀光客都沿水路逃走了。

原來,是要從古都庫斯科搭車前往東邊與玻利維亞交界的大城普諾(Puno),普諾緊鄰的的喀喀湖(對,就是那座我們在地理課本裡學過的全世界最高的淡水湖泊,高度接近玉山)。前往普諾並不容易,高速公路也被封鎖了,必須午夜前坐上野雞車,避過路上攔截的抗議分子,蜿蜒山路繞過警戒區,十多個小時後才能到達普諾。關鍵人士說,到了普諾就上船吧,搭機動船直越的的喀喀湖進入玻利維亞那側境內。

我問,這不就是偷渡嗎?

對方答,對,就是偷渡,不過沒關係,等到了玻利維亞彼岸城鎮,再搭車回到兩國邊界,請祕魯海關在護照上蓋個章就可以了。

要是一上岸就被抓?

對方說,免擔心,這條水路是傳統私運古柯鹼的航線,安全得很。

我難以想像自己離境的命運已等同毒品,走國中之國的法外之路。兩天過後,我們在清晨七點準時被塞入超載的私家車,一路越過柵欄屏障,小心翼翼走偏僻山徑,一顆心怯弱忐忑,終於回到飽受摧殘的庫斯科。

庫斯科,原意肚臍,圓形山城,原是廣大印加帝國裡政體的中樞,世界的中心。最後那幾日在庫斯科活動,我們極力避開人群示威處,穿小巷,走靜路,天色一暗即無膽出門。

打聽了去普諾的野雞車,最終,我無論如何不敢以身試法,卻很幸運搶到了飛離庫斯科的昂貴機票。

最後一日,我坐在視野良好的餐館二樓,俯望整座古城,四點多,太陽下山前,強力的陽光打滿古城山色。紅磚瓦、舊皇宮、修道院、廣場、天主堂;曾經,統治三千萬人的帝國,傳令兵由北往南要跑上四十晝夜,卻被西班牙人只以一百六十八名騎兵征服,掠劫盈滿整座太陽神廟的黃金,悠遠、動盪又血腥的古城。夜晚來臨了,我卻發現騷動全停,肚臍中心黝黯,抗爭聲浪止歇,那一夜全休兵了。整座城是否同我一樣,全守在電視機前?

吳緯婷:那夜,動盪的世界因什麼而靜止?

吳懷晨:那一夜上演世界杯總決賽,梅西帶領的阿根廷大戰法國,南美vs.歐洲;最後,踢十二碼決勝負。無論階級、種族、語言、黨派,世足賽台前,政府軍與革命黨都暫停,世界真的平了。阿根廷奪冠那一刻,整座古城轟然歡呼,煙火聲慶賀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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