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之／詩在他每一句話裡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王叔叔說這意思是，罪惡和高貴都是可以融在一起看的，大家和平共存。

兩年前這個時候，在愛荷華聶華苓老師家裡，瘂弦老師王叔叔來了電話。當話筒擴音放出那傳奇的磁性嗓音時，像是某個逍遙仙人心血來潮降語凡間，若無其事和你閒話起來。

聶老師先跟王叔叔講了幾句，然後七姨（聶老師妹妹）開口，王叔叔一聽到七姨的聲音，便說我們是同時代的人，有一樣顏色的夢。我的天，誰說他封筆了呢，詩都在他每一句話裡。

我讀政大時修過王叔叔的課，一開始看著課表還傻呼呼地問這教現代詩的王慶麟是誰，旁人驚怪失色說就是瘂弦啊！但那整個學年都是由白靈老師代課，他教我們聆聽柴可夫斯基第一號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Andante cantabile來踏穩〈如歌的行板〉的速度，解讀「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講得極好，而瘂弦老師終究壓根兒沒現過身。沒想到將近三十年後卻能有這麼一次通話，讓我把課補上了。

王叔叔在電話裡說自己九十歲，一不小心就要活過一百了。他給我們出謎題，說，人死了之後什麼都帶不走，唯獨只能帶走一樣東西，猜是什麼？我們左矇右猜沒頭沒腦，王叔叔淡淡用那醇厚的瘂弦嗓子拉長聲音說：祕～～密～～

他頭一次到美國，和朋友開車長途旅行，看到路牌上寫著Colorado，促狹地說美國真進步，竟然有Color Radio，連聲音都是彩色的。

如今王叔叔帶走的豈只是他行吟如歌的秘密，更把一個時代的夢的顏色都給揮去了。

世界已經很混亂，我們的心不要跟著亂，要把自己過好。王叔叔那天說，我們還是要寫詩。

〈秋歌──給暖暖〉

落葉完成了最後的顫抖

荻花在湖沼的藍睛裏消失

七月的砧聲遠了

暖暖

雁子們也不在遼夐的秋空

寫牠們美麗的十四行了

暖暖

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

在南國小小的山徑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韻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甚麼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個暖暖

只留下一個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瘂弦（1932-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