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瑋/現代父子關係

那些夜晚,我們會在無人的客廳一起玩遊戲,偶爾討論內容,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話題。空間陷溺到遊戲音效、一顆閃爍的白燈下。我們被發出故障響聲的風扇吹得頭疼,但仍無法捨棄這段時間,因為我們要升級、要成為遊戲的最強者。

自我有記憶以來,父親便是個遊戲愛好者,每天都得在遊戲中泡到深夜,直至太陽升起才肯罷休。某段時期家裡盛行玩《魔力寶貝》,包含我在內的小孩每天的任務就是練功,爭相比較誰才是家族的最強者。長年在外工作的父親在那個暑假回國,自然受到這股風潮影響,加入遊玩的行列。

家裡只有一台電腦,父親的出現意味著電腦只能讓我或他練功,也代表我將落後於哥哥們。無法接受這種挫折的我很普通的在阿嬤與母親在場的客廳大哭,哀慟地指責父親搶走我的電腦不讓我練功,這樣會害我輸給其他人。這樣的哭聲能簡單打動寵孫的阿嬤,她在那晚痛罵父親一頓,使電腦的使用權重回我手中。

我並未帶著勝利者的喜悅練功,而是在某種對父親的害怕和尊敬下不停將眼角餘光瞄向他,生怕他對我發脾氣,或如預想中擺著張臭臉。可事實上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到我身旁看我玩,安靜得像他不存在於這個空間。

我曾向許多人問過父親是怎麼樣的人。母親說他很悶騷,不會輕易說愛;阿嬤說父親不愛說話,感情都藏心裡。哥哥們則說他是有趣的舅舅或叔叔,很愛跟他們一起玩遊戲,是個有趣的人。

哥哥們說謊,父親在我面前只如母親和阿嬤所說。實際見到面時他不像長途電話那頭的「父親」,經常問我吃了什麼?今天上課如何?有沒有好好陪家人?現實雖也有日常問候,但卻少了我期待的熱情,反倒是一種充斥距離感的陌生,因此我們不常說話。這種狀態我會害怕與他獨處,沉默會填滿我們周遭的空氣,並逐漸蠶食整個空間,最後化作尷尬。

那天的氣氛便是如此,我逃命般離開書房、離開他帶給我的尷尬靜默,連遊戲都顧不得。我逃回母親的懷抱,試圖在她的溫暖中找回安全感,接著安然睡去。

本以為父親會在我的大哭與對他的疏遠下放棄遊戲。可當我偶然在因尿意驚醒的凌晨一兩點,走去廁所不經意瞥見他在書房的身影時,才知道他對遊戲有多執著。小孩單純的好奇心驅使我在門外偷看,書房微弱的小燈在牆上顯得暗黃,電腦的淡藍色光線在他臉上不停閃爍,映照出略顯滄桑的神色。

我不清楚他在想什麼,是苦惱於練功?還是兒子對他的恐懼使他愧疚?我無法從那雙眼中找到問題的答案,只能通過他不斷閃動的眼、手中火苗不斷竄升仍未抖掉的香菸菸灰中,讀出他如哥哥們所說的那份對遊戲的熱愛。

某次他在這樣的時刻注意到我,然後把菸熄了,走到門邊問我一句「你還不睡?」後,就將我抱起放在大腿繼續遊戲。我們仍未對話,那樣的陌生再度使我緊張,注意力很自然就被遊戲吸引走。他練等比我想像還快,甚至都快追上比他早玩好幾周的我們,在遊玩時甚至用了我從未見過的技法,最後俐落戰勝連我都打不贏的Boss。我本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在說話前畏縮,靜靜看著那張令我陌生的側顏和熟悉的遊戲,最後敵不過疲倦而睡去。

可能是崇拜他的技術,或在他懷裡睡著時能感受到如母親的溫暖,我每晚都會假借上廁所的名義在凌晨一點起床,並準時來到書房。父親也不排斥,只是淡淡說一句:「你還不睡?」和他有謎樣的默契,我回一個嗯,接著坐在他腿上。這個時間和空間彷彿變成我們的祕密,在一切寂靜的暑假凌晨,我和他成了冒險者,去遍無數地方,最終在充滿溫和菸草味的懷中睡去。

我們被遊戲串連,即便沒有說話,我卻在這樣的時光中感受到舒適。這種舒適有別於母親和阿嬤帶給我的寵愛,而是一種沉浸於祕密以及和他的默契中所獲取的輕盈感。

最後我們一同在遊戲登頂,成為家中最強者,只可惜遊戲的熱潮已然退去。暑假過後家人鮮少上線,就連我也因上課而被限制電腦的使用權,只剩父親在深夜苦苦支撐。遊戲在他因工作返回中國後被刪除,關於那段時光的回憶也像被刪除、被封存在那年暑假。

幾年後他再度回國,手遊的流行超越電腦遊戲,家中改著迷於《神魔之塔》。我玩得近乎瘋魔,每天都躲在房裡偷偷玩到深夜,只為了能在隔日炫耀我的闖關速度。

父親「入家隨俗」,在平板上開始學轉珠、闖關,試圖跟上我們的步伐。那時我們的感情已不再陌生,而是隨著我的長大變得客套。我曾試著跟他聊些遊戲的話題,可他表露給我的卻是差不多的沉默或一種客氣的官方回覆。這也使得我逐漸變得退縮。我們的相處也回歸到最原始的無聲狀態。

又是在凌晨兩三點,那時我愛上畫畫,喜歡在客廳開著微弱的燈光畫遊戲角色。而他則因為母親的潔癖,菸癮犯了就得往陽台跑。

我不會和他說話,只是看他默默走過,而他也會用眼角不斷偷看我。這樣的夜讓我們都顯得尷尬。隔天要上班上課,兩個不該出現在這個時間點的人碰頭,只是我無法像年幼時那樣對他做的事產生好奇,也不再對他的大腿產生眷戀,因我認為自己正在成長,而青春期的叛逆誘使我抵抗那股溫暖和舒適。

結果率先打破寂靜的是寡言的他。他某次提著平板悄悄走來,用像是硬擠出的淡定語氣說:「這關我過不去。」說這話時嘴裡還時不時在吐出白煙。對此我不反感,反倒覺得那股菸味讓人熟悉,是父親特有的氣味。

燈火陰暗,我看不清他的臉和表情,只聽見他在我輕鬆破完關卡後,用他長得如尖刺的指甲搔頭發出沙沙聲,嘴裡碎念「這麼簡單喔……」然後禮貌地說句謝謝,最後隱沒在房間的入口。

後續他便經常在深夜拿遊戲來請我幫忙,對話也只有短暫的兩三句。時間久了,我開始變得不耐煩,覺得私人的時間被他闖入,跟他說如果不會的話可以課金,不要每次都問我……這類尖銳的話語。他則只是微笑,緩慢離開時繼續用他笨拙的手指滑動畫面,十分滑稽。

可能是我的話真的刺傷他,之後他便鮮少找我協助,就算遇見困難的關卡也不會向我提問,而是自己固執地思考解決方法,接著碰壁,最後憤然關閉遊戲,隔天再繼續過同一關。

本應因此感到輕鬆的我,卻感受到巨大的落差。看著每晚從我身邊經過的他,那雙眼不會偷偷看我,而是專注看著平板並迅速走到陽台,返程時也不會有遊戲邂逅伴隨「你還不睡?」的慰問,全部只剩沉默。我猜想這可能是在每日凌晨與他的「偶遇」中,我已習慣他的陪伴,對這樣寂寥且無語的夜我開始覺得孤單、害怕。

幸好這份靜默與疏遠不會維持太久,畢竟我們始終是父子,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坎,何況遊戲?

在我意識到那陣孤獨時,便試圖重新與他連結,卻發現開口能聊的只有遊戲。我們會客氣地聊關卡、抽的卡片,有時則安靜玩自己的遊戲。在過程中我仍會偷偷觀察他的側臉,發現和幼時看見的不同。我已然長大,能與他並肩而坐,看見的不再是仰視的側臉,而是能平視觀察他的那張臉在何處多了幾個痘疤?也許鬍子更白了些?這都是幼時無法看見的有關父親的變化。

在只留一盞夜燈的客廳,我們兩人的臉被手機上的顏色所覆蓋,他時而是藍色、時而是紅色,甚至能從他的眼裡看見轉動的遊戲珠子。偶然間我們會彼此對視,不自然卻適當地笑,彼此張了張嘴但又說不出任何話,最終回歸遊戲。

我們的關係隨著遊戲熱絡,也伴隨遊戲的退燒產生距離。可生在科技不斷發展的Z世代,遊戲不斷推出,我們總能找到不一樣的遊戲延續父子關係。

高中那年他總算回國工作,我們不再分隔兩地。在這段時期,家族也著迷過無數不同的遊戲,像是《魔力寶貝》手遊版、《真三國無雙》系列等,但都和以往一樣,每款遊戲只活一兩個月便退燒。

「我玩那麼認真幹嘛,你們最後還不都不玩了,剩我一個。」父親經常在我們找到新遊戲時這樣說。

即使如此,他仍會在每次找到新遊戲時,試圖在所有人以前練到最高等,並在大家退遊後繼續一人苦撐,甚至創了好幾個不同的分身來陪伴自己。看見他的堅持我便嘗試不退遊,跟他的分身玩,可最終仍支撐不了多久就收場。

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感覺和他的距離不遠也不近,當我們彼此沉浸在同個遊戲時,他便與我距離非常近,反之則變得模糊。我們能在看到一款遊戲時暢談,也能在短暫的笑顏後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最後打破寂靜的又是另一款遊戲。

父親和我總是最晚退出遊戲的人,並非因為遊戲好玩,或真的亟欲登上遊戲頂峰,而是純粹享受於每晚在凌晨碰見父親所體現的默契,或許我們不會對話,但我們手機和平板的畫面都會是同個遊戲,而我們的角色能在遊戲中碰面,就好似遊戲連接父愛與兒孝,打敗一隻王或一個副本,我們的感情說不定能進入下個階段;或是在一款遊戲和另一款遊戲的銜接間,我們能試圖找到更舒適的相處方式,不再是斜眼對看,而是透過遊戲角色正視彼此,連表達愛也是如此。

搬到林口新家後,我幾乎每天都和父親在同樣的凌晨三四點撞見彼此,他手拿平板,螢幕微弱的光將他的臉映照得模糊,似黑非黑的雙頰油亮,透出一層白。我和他對視,再與平板對視,最後四目相對,我率先開口:「這麼晚你還不睡?」

他低沉嗯一聲,在走廊的盡頭右轉,到陽台抽菸。而我則到客廳倒杯水,接著在沙發打開手機的麻將遊戲,進入等待,猜想對局能否排到父親。

米黃燈光照亮整個房子,唯獨漏掉陽台,那裡是無盡的黑暗夾雜雨聲。我彷彿和父親處在不同空間,唯一的關聯便是我們手中的遊戲。可惜麻將遊戲沒排到跟他一樣名字的人,我們在虛擬世界又一次錯開彼此,嶄新的對局遇到的是三個生面孔。

玩了約十五分鐘,我的對局結束,而他恰好推開陽台門,發出輕柔的響聲。黑暗中劃破一絲光芒,依舊是被平板映照的臉,不知是不是錯覺,抽完菸的他感覺又更加瘦弱,至少比我印象的更消瘦。我坐在沙發靜靜等待他向前,然後在同樣的時刻走到沙發邊,一直看平板的他會抬頭看我,皺眉說:「這麼晚了,你還不去睡覺?」然後我會嗯一聲,靜悄悄跟在他身後,直到我們面對面的房門虛掩,我才會淡淡地說:「晚安。」他也許會回應,也許不會,聲音在門後顯得遙遠。

又是一個失眠的夜,在我意識到時,自己就鮮少能在三點以前入睡。可我清楚這樣的夜我並不孤單,明天同樣的時間,他依然會出現在那裡。而我也只需現身,並在每個不眠的夜裡思考,麻將遊戲之後該是什麼?什麼遊戲才得以玩得長久?

或許「你還沒睡?」本身,就是一場屬於我們的遊戲。

(本文獲113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學生組散文項特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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