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巨蟹座十誡

奇士勞斯基《十誡》數位修復版中的一幕。(圖/本報資料照片,金馬影展提供)
奇士勞斯基《十誡》數位修復版中的一幕。(圖/本報資料照片,金馬影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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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是巨蟹座。

我看過他導演的一套影集《十誡》。

《十誡》有十個單元,拍攝波蘭一處平民公寓裡的十個故事。

每一集影片開始,鏡頭都從這棟蘇聯社會主義時代的集合住宅的公寓開始。

公寓建築沒有個性,甚至是醜陋的。進進出出的公寓居民也一樣,沒有鮮明突出的形貌,衣著也大多灰撲撲的。

好像巨蟹座要從這樣平凡很容易被忽視的外表開始,毫無吸引人的可炫耀之處,只是被大英雄赫拉克力士一腳踩碎的一隻巨蟹,碎爛的身軀,升上天空,成為

碎爛、邋遢、毫無搶眼之處,這個星座,開始述說他們平凡卑微有點無奈的生命故事。

每一個故事都是一條戒律。

「不可不信你的神。」第一條戒律就如此斬釘截鐵。

所以總是要為「神」向「異教」宣戰。

沒有「神」之後,有「黨」,有「總統」,有「主席」「書記」,「選舉」時,平凡的人民還是激昂,隨時準備宣戰。

巨蟹座有兩隻巨大的螯夾,高高舉在頭頂,無時無刻不在宣戰。

那兩隻巨大的螯,大到讓人覺得誇張,為巨蟹高興?還是忽然悲憫起巨蟹的脆弱。當大力士抬起腳跟要踩下去的剎那,那兩隻螯仍然高舉著,不放棄牠的悲壯。

想起黛安娜王妃,她是巨蟹嗎?

也許,巨蟹座想用那兩隻悲壯的螯,對抗亙古以來沒有基督子民敢動念懷疑的摩西十誡?

是從上古時代就鐫刻在石碑上的十個戒律。數千年來,石碑上的條文,上自君王,下至庶民百姓,沒有人可以違抗。

摩西長老手持十誡巨石碑,告誡子民,那個威嚴絕對權威的姿態,一直出現在基督教傳統的社會。摩西是基督教部落長老威權的典型,長袍白鬚,面容崚厲,表情嚴峻。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誡命,字句篤定,沒有絲毫妥協。

我讀基督教《舊約》也覺得那個「神」如此權威,是一個無所不在的嚴厲父親,而且常常不理性,忽然就暴怒起來,毀滅自己一手創造的子民。

子民都像巨蟹座,高舉無用的巨螯,等待被踩碎摧毀。

每個星期日,禮拜天,公寓居民齊聚教堂,念誦〈雅歌〉,唱讚美詩。高聲朗讀十誡。

巨蟹座窺伺已久,他無時無刻不在觀察,鄰人們都違反了戒律,「不信神」「偷竊」「姦淫」「殺人」……每一個故事說著一項戒律的破滅。

巨蟹座的導演也出入那一棟集合住宅,和劇集中的男男女女說「早安」「晚安」,微笑點頭。

他們都不多話,一方面因為寒冷,一開口一綹白煙熱氣從口中跑掉。在社會主義後期,食物和燃料都不充裕,整棟公寓嚴寒冰冷,大家都緊閉著嘴,盡量要把身體裡的熱氣能量儲存好,不要輕易消耗。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社會主義時代,嚴厲的個人思想嚴峻考核,也讓居民習慣了盡量不開口,開口可能就惹禍。

(「今天「開口」也可能惹禍啊……」巨蟹座提醒我。)

所以一個巨蟹座的導演,多麼適合在那樣的體制裡經過一次一次審查,通過一關一關審核,最後留下那個不說話的時代許多說不出的憂傷。

我常常想像,巨蟹座導演被審查,坐在許多黨的書記黨工對面,面臨荒謬又充滿心機的詢問,「你是不是違反了社會主義路線?」「你是不是給了資本主義敵人攻擊我們的把柄?」巨蟹座摸摸鼻子,大部分時間他只是點頭或搖頭,好像節省口中的那一綹白煙,也盡量不給對方找到一點縫隙就開始攻擊的機會。

他常常在點頭與搖頭間模稜兩可,讓黨工們猜不透巨蟹是在說「是」或「不是」。

所以巨蟹座是懂得隱藏隱忍的星座嗎?

他在一個基督信仰嚴峻的傳統長大,基督長老加上社會主義黨的操控,巨蟹座要多麼懂「謹言慎行」?

有點像《悲情城市》裡的梁朝偉(又是一個巨蟹座),據說是因為侯孝賢受不了他的廣東國語,所以讓他在影片裡變成了啞巴。

或許,我們忽略了一點:巨蟹座多麼適合成為啞巴,沒有了語言,他們的眼睛如此美麗到讓人心碎。梁朝偉或奇士勞斯基都是,他們連照片裡的眼睛都讓人相信沉默比話語更有力量。

所以巨蟹座不喜歡射手,或者極端喜歡射手,因為都可以讓他們在聒噪裡沉默著。

沉默,因此他們看到了他人看不到的許多生命現象。

「十誡」是摩西立下的不可違反的律法,巨蟹座沉默看著眾生,他在一棟平凡老公寓裡看到芸芸眾生違反誡命的故事。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書影。(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不可殺人」是一條誡命,那一集中講述了「殺人」。

青年非常疼愛妹妹,妹妹被計程車撞死了。青年要報復,但是他不知道是哪一個計程車司機撞死妹妹。也許是誰不重要,隨機「殺人」沒有確定對象。

他隨意在計程車站排隊,他要殺一個「司機」,遇到誰就是誰。

巨蟹座導演相信宿命裡的「機遇」,很像佛家講的因果,「因果」並不是希臘人說的「邏輯」,「因果」有許多邏輯的思維達不到的牽連。

科學家相信宇宙大爆炸之初,地球被撞了一下,有了偏斜角度,因此改變了與太陽的關係,有了日照的不同長短,因此有了四季……聽起來,不像邏輯,但自有因果。

摩西的十誡是「邏輯」,不可殺人,殺人償命,殺人者也要被殺。

巨蟹座靜靜看著因果,因為沒有邏輯,隨意殺人的事件像大樂透的號碼。

誰會抽中無數號碼組合裡那一組號碼?

準備好殺人工具的青年排隊,排隊是一種邏輯,然而排隊裡有意外,計程車選擇客人,有的不願意被載,原來設定好的「機率」就在改變。

我們看不到的機率、因果,因為沉默,巨蟹座看到了。

暴躁的、惡意的司機錯過了「被殺」,「因果」裡沒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比善惡更複雜。

所以好像是「無辜者」在機率中被選中了,成為青年報復的對象,隨機殺人就是「殺人」,與對象無關。

青年要車子開到郊外,從後座突然用繩索套住司機頸脖,司機掙扎,斷氣、死亡。

青年很快被逮捕了,很快審訊,沒有悔意,判處絞刑……

巨蟹座用很長的時間在影片後半部詳細拍攝行刑的過程:絞架,繩索,椅子,椅子下面承接死者糞尿的盆子……國家合法「行刑」,是更精緻細密的「殺人」。

如果讀奇士勞斯基的自述,他說那場戲拍攝很久,拍完後,現場的工作人員許多都嘔吐了。

巨蟹座是可以如此冷靜觀看「殺人」,觀看不同形式的「殺人」,青年莽撞焦慮的殺人,和國家執法冷靜細密理所當然的「殺人」,看來一個違法,一個執法,但是巨蟹座並列「殺人」,讓觀眾觀看兩種不同理由的「殺人」。

這個巨蟹座導演更像哲學的深思者,反駁著摩西以來「不可殺人」的戒律。

「殺人」與「不可殺人」變成哲學上的因果,摩西的戒律就瓦解了。

「不可不信你的神」,「十誡」的第一條戒律,科學家相信實證的數據,也教導自己的兒子相信「實證」,實證是科學的邏輯。

天寒地凍,公寓附近的湖水結冰了,兒子想去溜冰。

他問父親:「可以去溜冰嗎?」

父親依據科學數據,連續幾天氣溫在零下多少度,濕氣濕度的科學報告,湖面結冰厚度演算,然後輸入兒子的體重……

完全是AI智慧的準確……

所有科學驗證的條件,說明在湖面行走溜冰沒有危險。

科學家沒有輸入「神」這個因素,科學實證裡沒有「神」這個因素。

我嘗試用AI輸入《金剛經》,也得不到「神」的蹤跡,「諸相非相」,《金剛經》也否定了固定的「相」,所以「如來」是「好像來了」。

兒子得到父親科學實證的肯定,興沖沖到湖上溜冰,然而,冰裂了,兒子掉進湖底淹死了。

巨蟹座在影片裡,總是出現一個不相干的人,坐在湖邊燃燒樹枝取暖,或呆呆看著排隊等候計程車的隊伍,或者站在實驗室看醫生檢驗病毒……

沒有人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在每一集中都出現,冷漠看著芸芸眾生,不介入,也不疏離,他,也是巨蟹座吧……

巨蟹座願意安靜做一個旁觀者,他看到了因果,其他人都看不到。

找到兒子身體的科學家嚎啕憤怒,在點滿蠟燭的聖堂向「神」發怒,蠟燭被推倒,燭淚濺迸,留在聖母畫像的臉頰上。

「不可不信你的神」,巨蟹座永遠會在角落看見一個陌生的身影,在黨工審訊他的房間看到,在他成名於巴黎的「紅」「白」「藍」的旗幟旁也看到。

像一個佝僂身軀的老婦人,在深夜街道,獨自一人,努力要把一個空塑膠瓶投進垃圾箱。

「不可不信你的神」,巨蟹座坐在巴黎影視企業的豪華辦公室,投資者就是製片,製片人、導演,一段一段討論劇本,如果是茱莉葉‧畢諾許主演,或是伊蓮‧雅各主演,會有票房多大差距?

巨蟹座摸著鼻子,在華麗的水晶燈下,他忽然想起波蘭那間黨工審問創作者的文化部房間,巨蟹座身不由己,摸摸鼻子,露出他無辜的眼神,像是點頭又像是搖頭。

閱讀他預知自己死亡前快速書寫留下的自傳,很訝異他從華沙到巴黎,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仍然模稜兩可在點頭與搖頭之間。

巨蟹座看到兩種不同形式的操作,政治黨工是「神」,資本家是另外一種「神」,都權威不可抗拒。

其實是同一個靈魂,可能生存在兩個不同地區的身體中嗎?

巨蟹座想念起他鏡頭下的薇若妮卡,一個在華沙,一個在巴黎,一個努力唱著自己最美的高音,然而她有心臟的疾病,唱到最美的高音,心臟會悸動停止。另一個總是在等待電話,電話鈴響了,拿起來,對方總是沒有聲音。

城市的夕陽投射在一塊鏡片上,鏡片的光挑逗她,那個無聲的電話,那一塊在她房間閃爍的鏡片的光,虛無而又真實。

巨蟹座最美的影片,恍惚迷離,他拼接著被踩碎成爛片的軀體,想讓兩隻高舉的螯夾還能看起來悲壯。

他讓可能也是巨蟹座的瘦削操偶師修復肢體殘斷的木偶,木偶有許多線,線的牽引都是因果,因為線,她翩翩起舞,像一隻美麗蝴蝶,因為線,她摔倒受傷……

巨蟹座這樣深情款款看著世界,看著渴望和失望,看著繁華,也看著幻滅。

他也一直像一個旁觀者,看著自己走近死亡。

他自己書寫自己,說著上一個世紀從波蘭到法蘭西的憂傷故事,他的身體,像航站轉盤上一直停在輸送履帶上的那件行李箱,一直轉,沒有人提領。

他在巴黎陽痿了,失去性器勃起能力。他一直想回去,回到華沙,他要證明在床上還有讓女人尖叫的能力。

巨蟹座在泥濘中布置了四通八達的洞穴,潮濕,陰暗,許多曲折蜿蜒的通道,有時候他會停在洞口,浩嘆一下外面世界廣闊,然而,他還是退回洞穴,享受他獨處的快樂。

我去布拉格郊外尋找卡夫卡的墓地,是一種猶太人家族共葬的墳。一堆一堆,法蘭茲‧卡夫卡只是一小格。像他小說裡的《城堡》,好多走不完的幽暗通道,蠕動攀爬著《蛻變》裡的小蟲,我忽然想:他會不會也是巨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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