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文/看!他正看著我們——席德進最後的灼灼之眼

柯錫杰為席德進(右)拍照。(圖/李賢文提供)
柯錫杰為席德進(右)拍照。(圖/李賢文提供)

第一位《雄獅美術》的封面人物

一九八一年初夏,席德進(一九二三~一九八一)的畫室裡,四個人,正揮汗如雨,如火如荼的工作著。這一天,我邀請了當年最負盛名的攝影家柯錫杰(一九二九~二○二○),為席德進拍攝《雄獅美術》六月號的封面。柯錫杰帶著一名助理,而我則和雄獅攝影師王效祖,一起在工作室內,連續拍攝數小時,得六十餘張照片。

初夏日,天氣卻酷熱,胰臟癌末期的席德進,病體羸弱,在柯錫杰的指揮下,擺出各種姿勢,作各式表情,長達數小時,而不喊苦。只在一旁協助並觀看的我,早已精疲力竭,更何況瀕臨癌末的席德進。在高強度的拍攝中,時間一格一格碾過。

我們流的是汗,

而他流的卻是生命……

咔嚓一聲,快門一按,《雄獅美術》一九八一年六月號,第一次出現了以畫家為封面的創舉。而封面,是雜誌的臉,更是雜誌的格!然而當時,破例地將席德進入鏡,並找來柯錫杰掌鏡,或許我已隱約預見到,這個封面,將成為時代鏡頭。

這張照片,不能只是照片,必須隆重出場,見證歷史。就這樣,席德進成為第一位《雄獅美術》的封面人物,第一張時代的臉,對席德進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藝術家而言,他不能背對眾人,走入歷史,他必須面對觀眾,隆重亮相,即便落幕,也要如同首映!而重金禮聘的「心象風景」攝影家柯錫杰,果然不負所託,轉「照相」為「造象」,成功地把席德進,從病苦的肉體中,抽離出藝術家的靈魂造型。五官輪廓,線條犀利;眼神炯炯,精光外露。他,就是台灣七○年代的封面,神采飛揚,信心奔湧!

六月號月刊一出版,立即銷售一空,立刻加印二刷,再次創下月刊當月再刷的歷史紀錄!事實上,在月刊長達二十五年,三○七期的歷史中,只有三期當月再版的紀錄,一是洪通(二十六期),二是席德進(一二四期),三是弘一法師(二九四期)。二個月後,席德進溘然長逝,雄獅立即在九月推出「席德進專輯」以示哀悼。

告別式宛如觀念裝置藝術

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三十日在台大醫院二○四病房。從膽囊中引流出的八百CC的膽汁,一部分被他倒在馬桶裡,剩下的,一滴一滴,忍著苦喝回去。彼時的他生命之火已然幽微,然而看到我來,仍然十分開心,奮力在他最後一本著作《席德進畫集》上,親筆題款相贈,字跡剛勁如鐵,如同勇士,面對死亡時,紋風不動,毫無懼色。

他的告別式,一如他的起手式,澎湃華麗。忝為治喪委員之一的我,記得當年現場布置,宛如觀念裝置藝術。四周披掛起席氏風格的山水綾幔,層層如疊嶂,背後花海簇擁似群山奔赴。堂內傳來他生前最喜歡的歌曲〈菩提樹〉。只見席德進身著清朝官服,沉靜地睡在綴有福壽雲紋的黑檀厚棺中。沉重的棺木,十幾人抬著,仍依舊吃力。靈堂上的遺照,正是柯錫杰所拍的那幀照片。席德進,雙眼灼灼,俯視前來弔唁的賓客。詩人們紛紛獻上告別的詩,送行的行列,冠蓋雲集。或許透視聚焦人間和藝術永恆印記,是他此生終極追求吧!詩人余光中長嘆:「席德進走了,台北空了!」是的,那一夜,星光黯淡,潮打空城寂寞回……

1981年6月號《雄獅美術》首度以人物肖像為封面,創下當月再刷的紀錄。(圖/李賢文提供)

一個人就是一個藝術團隊

回想起來,與席之因緣,亦是一場場偶遇的串連。一九六九年,我在輔大舉辦水彩、油畫個展,師大附中時代的勞作老師張杰偕同席德進前來觀展。難以想像,五十多年前,席德進一進會場,竟是一身斑斕,活生生一張他的彩繪。藤黃襯衫繫花青領帶,外搭一套深赭西裝外套。顏色霸氣而強悍,反射出當年他正熱情投入的台灣民間廟宇的強烈原色。

一九七一年三月,《雄獅美術》創刊,薄薄的一本,只有三十二頁。第二期四月號月刊,席德進即發表了〈我的藝術與台灣〉;他認為自己待在台灣的時間,早已超過在故鄉大陸的時間,所以,台灣將是他未來創作的素材與泉源。接下來,他開始在月刊上連載「台灣民間藝術」專欄:包括廟宇、陶瓷、彩繪、壁畫、神像等,種種民間藝術的記錄與調查。七○年代的席德進,一個人,肩背一九六六年從巴黎回台北途中,在香港購買的第一台相機,身跨三陽野狼一二五,像千山獨行的荒野大鏢客,記寫台灣民間藝術遺蹤。慓悍豪邁的造型,真的讓他在這一年的電影《香火》中,獲得演出游擊隊隊長的角色。既攝影,又寫生,又作筆記,寫文章,十項全能,一個人就是一個藝術團隊。可以說,在一九七○年代鄉土文學蓬勃的年代,席德進獨自下鄉,田野采風,把民間藝術,從狹隘的茶藝館趣味,帶回到土地真實的面相。把茶藝館裡裝飾性的紅磚土灶,燈籠牛車,還原成一幀幀土角厝、宮廟的照片,樸實又豔麗。更重要的是,席德進的騎行走讀,賦予七○年代鄉土文學,以真實的時空背景,並為水墨的未來,指出方向。

一九七四年他的專欄結集,出版《台灣民間藝術》一書。封面的六個字,由藍紅綠三個顏色構成,「灣」與「間」二個字,更是左右邊異色。封底的英文Taiwan Art也是藍綠紅三色組成,濃烈熾盛,倒映出台灣庶民光譜。這本書,從封面設計到圖片攝影,序文到內文,全是席德進一手包辦,暢銷近二十年,成為引介台灣民間藝術最重要的前導書籍。

彩墨山水是東方版的抒情牧歌

當年,席德進也是非常少數,單靠畫作,就能自給自足的畫家。他的人物肖像畫,筆力深刻,用色大膽,幾可穿透畫中人物的軀體,直達靈魂深處。詩人周夢蝶,畫家吳昊、李德,作家華嚴、郭良蕙,以及友人紅衣少年、黃衣少年等,皆造型獨特而人格飽滿。可以說,他的人物肖像,再現了生命造象!而我,一九七三年,也委請他為家父李阿目先生,繪製五十號油畫肖像。畫中的父親,身著深色西裝,繫紫領帶,神情嚴肅,手扶椅臂,端坐在墨綠單人圈椅沙發上,席德進把五十六歲父親,刻畫成商人的典型造象,眼神濃烈嚴峻,狀若運籌帷幄。

如果說,人物肖像是席德進西方式的激情詠嘆,那麼彩墨山水便是東方版的抒情牧歌。尤其是,當筆墨遇見台灣鄉野後,大規模的抒情彩墨,便一發不可收拾。一九七○年他在日本大阪萬博會買到「本畫仙」,發現這種已裝裱好的畫材,非常適合戶外寫生。不但便於攜帶,且具渲染的水墨效果。之後二、三年間,席德進非常喜歡用它作畫。我曾在一九七一年於聚寶盆畫廊,看到席德進個展,皆是畫在「本畫仙」上的作品,並且當下購藏了〈恬靜的鄉村〉這張畫。可惜,台灣濕熱,「本畫仙」易受潮發霉,久了,他也不再那麼喜歡了。材質轉換,帶來了創作轉向。席德進創作的道路,因「本畫仙」的出現,很自然地轉進傳統的天地。除了彩繪宣紙外,他也開始對書法產生興趣。而書法,與他的素描筆觸,都是線的藝術。此時,秦漢碑帖剛健的線條,召喚出他性格內在激昂虯結的奔騰。他的筆墨,如金石崩裂,鏗鏘有聲。在他膾炙人口的錄自熊秉明的「失敗本身是生命勇猛活過的證據」書法條幅中,每一筆,都像擠出來的,最後一滴生命,都是吶喊,都在掙扎。

一九七九年五月,五十六歲的他,在香港再次見到久別的杭州藝專老師林風眠。一腔熱血,尋尋覓覓,彷彿找到藝術的原鄉。回台後,立即在雄獅圖書出版了《改革中國畫的先驅者──林風眠》一書。次年一九八○,他更在《雄獅美術》撰文〈現代國畫試探展〉,指出國畫現代化的五個條件。中國水墨的大旗,似乎才將展開,胰臟癌的陰影卻已悄然奄覆。一九八一年八月,巨星殞落,台北城空。而餘波,依然蕩漾!

席德進走後的第五年,一九八六年,我於紐約時,見到席德進在杭州藝專的同學木心。木心與席德進是同學,更是瑜亮。一九八七年二月,木心在《雄獅美術》發表〈此岸的克利斯朵夫〉一篇紀念席德進的文章。文章最後,木心引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之言,表示:當生者憶念亡者之時,即亡者徐徐睜眼之刻!是嗎?別人是!他不是!席德進,並非只是在被回憶之時,才被召喚出來。他的炯炯之眼,從未闔上!

看!他正看著我們

一張拒絕被遺忘的臉,此刻

正灼熱地看著我們

(選自《走在台灣美術的最前面──雄獅美術李賢文的回憶》,近日由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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